第三十三章
1963年1月19日夜
台北士林“國防部情報局”審訊室
田之雄吃過晚飯,背著手在院子裡散步,這幾天連續的審訊讓他身心疲憊。下午那兩個專家又來了,又做了一下午的測謊,所不同的是,由穀組長發問,問題更細致、更尖銳。
他一邊慢慢溜達,一邊回憶著對手的問題和自己的回答,看看有什麼漏洞以及如何補救。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小操場邊上的兩根木杆上,有兩盞昏黃的燈泡亮著,隱約可以看見門口哨兵的身影。這裡的氣溫、濕度連空氣中的味道都與廣州相仿,讓他不禁思念那邊的妻兒。想到淑芬和家人正背負著叛徒家屬的罵名苦苦捱日,他心中充滿內疚。
一陣吉普車尖銳的刹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從大門口外走進三個人,他認出走在前麵身形魁梧的人,就是那個在審訊中至今一言未發的大個子,後麵跟著的是兩個荷槍實彈戴著鋼盔的憲兵。
大個子徑直走到他麵前,沒有任何寒暄,直愣愣地說:“田先生,奉上峰命令,給你換個地方。”說罷,側身做了個生硬的手勢。
田之雄:“我回趟房間收拾東西。”
“不必了,那邊都有準備。”大個子的語氣不由分說。
田之雄坐到後座上,兩個憲兵一左一右坐在他兩邊。吉普車一開動,坐在駕駛副座的大個子扭過身,掏出一個黑眼罩,朝兩個憲兵努了努嘴:“不好意思,田先生,委屈一下。”
田之雄嘴角撇了撇,順從地讓憲兵戴上眼罩,卻同時感受到手腕的冰涼和“哢嗒”一聲。他舉起戴手銬的雙手,憤怒地喊道:“喂,過分了吧!”
大個子冷冷地重複了一句:“田先生,委屈一下吧。”
手腕上冰涼的手銬和大個子冷冷的聲調,讓田之雄心潮起伏,瞬間衝淡了他刻意表現出來的憤怒:難道是計劃泄露了?還是測謊器得出了不利於他的結論?或者是內地傳來了不好的消息?一時間他有些心亂如麻。
吉普車在石子路上疾馳,不時劇烈地顛簸。田之雄用帶著手銬的手緊緊抓住前邊的椅背,緊閉著雙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快速思索著問題的各個環節。測謊結論應該不足為慮,否則,下午也不會再做一次;廣州那邊即使有消息過來,應該也不會對他不利;郭廳長和陳處長都是思維縝密、經驗豐富的老政保,他們的布置應該不會出岔子。是自己的言談舉止有失誤?來台後這幾天,他每天晚上都會仔細回想當天的表現以及回答的問題,沒有發現大的問題。那最終的答案隻有一個,對手可能要換一種審查方式!想到這裡,他心情漸漸平複,仿佛看到了長長隧道儘頭的亮光。
吉普車終於伴著尖銳的刹車聲停住。田之雄被人架著胳膊上台階,進電梯,又走過一個很長的走廊。在摘下眼罩的一瞬間,他甚至有些狂喜,是刑訊室!師父說過的一段話,在他耳邊回蕩:“一旦敵人對你開始用刑訊的手段,那麼,恭喜你,你前邊經受住了考驗。這反倒證明敵人已經黔驢技窮了,隻能使用肉體折磨這個最後的辦法,接下來就靠你的意誌力來戰勝敵人了。”
他揉了揉眼睛,掃了一圈這間刑訊室。顯然,這裡是這座樓的地下室,屋子很大,有些潮濕但並不陰暗,兩盞很大的白熾燈照得屋裡通亮,牆上汙跡斑斑,空氣中漂浮著血腥味。
房間正中是一張桌子,桌子兩邊站著兩個背著手的大漢,桌上很顯眼地擺著台碩大的卷軸磁帶錄音機,桌子前邊有一張沉重的鐵製扶手椅,顯然,那是一會兒他要坐的地方。
房間的一角有一個大浴缸,旁邊是一個窄窄的木台,淩亂地搭著幾根橡膠水管。房間的另一頭,有一個用鐵條焊成的鐵籠子,隻有一米上下高,人呆在裡麵,隻能半佝僂著或者躺著。鐵籠子旁是一把高靠背椅,扶手上掛著幾條連著卡子的電線,估計是電刑使用的。
電椅不遠處,有張很大的長條桌,上邊淩亂地放著各種刑具。靠門邊還有張行軍床,上麵亂堆著些被褥、衣服,應該是值班的看守休息的地方。
憲兵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在鐵椅子上坐下,便轉身出了門。大個子大剌剌地坐到田之雄對麵,“啪”地一聲重重按下錄音鍵,凶狠的麵相帶著幾絲嘲諷的神情,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說:“田之雄,你的圖謀破產了!你東窗事發了!”
這一幕曾數次出現在田之雄的夢境之中,饒是在車上分析推理已經心定的田之雄,仍不免心悸了一下。他十分憤怒地喊道:“你們有完沒完,老子拚死越境不是過來讓你們耍著玩的!穀組長在哪兒?我想見他。”
大個子身子往後一仰,哈哈笑出聲來:“演,接著演!實話告訴你,今天下午我們已經接到了內地傳過來的情報,你們精心策劃的陰謀被戳穿了,你的本來麵目已經暴露了!”
田之雄索性換了個讓自己舒服一點的姿勢,半躺在椅子上,側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一絲嘲弄,仿佛在觀賞一個演技浮誇的蹩足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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