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1963年7月1日
香港啟德機場
陳明遠坐在啟德機場咖啡廳裡喝著咖啡,心情宛如窗外的天氣,陰鬱而且燥熱,雨還在下個不停,雲層低低地籠罩在機場上空。機場裡滯留了大批航班延誤的乘客,整個候機廳被嘈雜和煩躁所充斥。
其實真正讓陳明遠心情煩躁的,是對此次應召回總部前途未卜的擔憂。行前,他仔細檢查了辦公室和住處,銷毀了一切有可能對他不利的文字,並對有可能出現的幾種結果在心裡進行了分析推演,反複考慮了應對說辭。即便這樣,他還是感覺到巨大的危機在前麵不遠處等著他。
自1933年他經留蘇同學鄧文儀介紹加入複興社以來,曆經複興社、軍統、保密局、情報局四個時期,到今年整整30年了。他深知國民黨對共產黨人及其同路者的凶殘手段,以前的姑且不說,僅遷台以後就已經有多達幾千名共產黨員、進步人士、社會精英遇害,還有不少原國民黨高級將領也慘遭清算,鮮活的例子淋漓地擺在他麵前。他不是怕死,而是為可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倒下深切地感到遺憾。
機場廣播傳來航班繼續延誤,天氣下午可能轉好的通知。陳明遠順手拿起同桌乘客遺落下的一份報紙,那是當天的一份香港著名左派報紙《大公報》,頭版上一篇祝賀“七一”的社論吸引了他的目光。“七一”!今天是七月一號,中國共產黨的42歲生日。
一時間,他感慨萬千。
1926年10月,他曾經站在她的旗幟下宣誓:“犧牲個人,永不叛黨”!
1927年2月,他曾在她的領導下作為工會黨組織領導人奮不顧身地在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最前線衝殺。
1927年11月,他又被她選派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
再後來,他又被陳紹禹所把持的組織在清洗中開除黨籍。他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審查會議上,當著米夫的麵,他被迫交出蘇共黨證時憤然說出的話:“我革命,就不要這個證件;如果我不革命,拿著這本黨證也沒有用。”可惜,他的豪言沒有堅持下去,在時代潮流的裹挾下,為了生計,更為了成就一番事業,他最終脫黨,並經介紹進入了以她為最大敵人的特務機關。直至1948年,已經成為保密局少將大特務的他才重新與黨建立了聯係,並為黨做了許多秘密工作。
往事的綿綿回憶,讓他的心情安定了許多。在經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和腥風血雨之後,他對生死早已看得很淡,但他需要一個契機來向世人證明他仍然堅持早年間的信仰。
子爵號飛機終於在下午兩點起飛了。飛機持續向上爬升,在穿過如厚厚棉絮一般雲層的一刹那,明亮刺眼的太陽光投射進機艙,一掃陰鬱的氣氛。他貪婪地癡望著藍天白雲,甚至想到今後在情報局陰森的監牢裡度過餘生,也許很難再看到這番美景了。終於,他在螺旋槳有節奏的催眠中沉沉睡去。
當空姐半蹲下身用嗲嗲的台灣國語喚醒他,說飛機已經降落,請他第一個下飛機,舷梯下有人接他時,他才猛然一驚。
他匆匆收拾好東西,行李很簡單,隻帶了隨身的手提箱。在頭等艙乘客不滿的注視下,他第一個邁出機艙門。
台北也在下雨,不過比香港要小得多。他提著手提箱,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著,步履顯得沉重而堅定。從上麵看下去,舷梯下停著兩部小汽車,三個穿著軍裝的人打著黑傘正在等他,傘遮住了人臉,但從軍銜上看得出是兩個上校、一個少校。雨水讓舷梯又濕又滑,他努力讓每一步都走得堅實,心裡悲哀地想,該來的還是來了。
當他接近舷梯最後幾級時,領頭的上校將雨傘遞給一旁的少校,身姿挺拔畢恭畢敬地向他敬了個禮:“老師!歡迎您來台北!”。
原來是他的學生、情報局行動處副處長吳榮坤;另一個上校也立正敬禮,說到:“教官好!奉葉局座命,總務處來此迎駕。”一旁的少校立即把傘舉到他的頭頂。
吳榮坤是他親自教過課的得意門生,自然熟悉,可另一個上校他隻覺得臉熟,卻一時想不起名字。那個上校主動介紹到:“教官您不記得我了?我是蘭州訓練班1943年畢業的學生於從非,現任局本部總務處副處長。”
陳明遠敷衍地應聲:“好,好!”隨即冷冷地對吳榮坤說,“怎麼還讓你親自來啊?要不要上戒具啊?”
吳榮坤一愣,隨即以為是老師開玩笑,哈哈大笑說:“老師還是那麼幽默,我是代表師兄弟們特來接您的。”
“師兄弟?”這下輪到陳明遠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其他乘客陸續走下飛機,見到舷梯旁的軍人和情報局車牌,紛紛躲避著繞道而行。吳榮坤一把拉開車門:“老師,坐我的車吧。”
上了車,吳榮坤顯得興奮異常,話說個不停:“我都有好幾年沒見到老師了,您還是那麼風趣幽默氣宇軒昂。知道您要來總部,師兄弟們高興壞了,大家湊份子要給您接風洗塵呢,推舉我來接您。本來訂的是午宴,可左等右等說是飛機延誤了,隻好又改在晚上,弟兄們都在宴會廳恭候老師呢。”
陳明遠這才明白吳榮坤並不是來執行拘捕任務的,他猶不放心,問了句:“葉局長沒跟你說彆的?”
“說彆的?哦哦,有,有!我一高興差點忘了。”吳榮坤從副座上拿了兩張報紙遞到後座。“老師派人去焚毀珠海灣仔船廠的行動大功告成,局座要我轉告您,請澳門站把此次行動的經過急電報給局裡。局座大為讚賞,還說要把這次行動列入反攻大陸展覽會作為成功案例呢。”
陳明遠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沒派人去珠海執行什麼任務啊?!。他打開兩份報紙,都是前兩天的,一份是香港《明報》,另一份是大陸的《珠海日報》,上麵刊登的照片是同一幅,船廠濃煙滾滾直衝天際,依稀看見廠房冒出的火光,標題及內容卻大相徑庭。《明報》的標題是《昨日灣仔船廠突發大火,損失慘重》,內容裡對起火原因隻字未提;《珠海日報》的標題則是《灣仔船廠乾部群眾同仇敵愾,用實際行動回擊美蔣特務破壞》,關鍵是文內還特彆點出是“台灣情報局駐澳門的特務組織所從事的罪惡行動”。他反複看了兩遍,終於有些明白了:在沈嶽和郭漢連續出事後,這是大陸有關方麵在處心積慮為他想辦法解套呢!頓時,一股暖流貫穿全身,他的心徹底放下來了。
喜歡那些往事並不如煙請大家收藏:那些往事並不如煙天悅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