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海崖連綿無際,因下方大潮不舍晝夜撞擊崖壁,時日久了便撞出座海灣來;海風鹹濕,吹動道人鬢角發絲,又附著許多露珠。
“觀大日出海,萬象更新,亦視人間新日伊始……”賀俶真料想已至太真洲北部臨海處,遠離了關中,離洛神都就更遠了,在此待了兩日,擔憂不減絲毫,但也隻得回了。
綠卿站海崖上,眸光穿透海岸線,越過洶湧大潮,再看向如海鯨躍出水麵的大日,最後視線回縮,眸光最終落在海灣內的道人身上。
道運好而命不好。
她想起姒姬這句話了,也因傳承的緣故,感知到重瞳翎雀的氣息,她輕輕喊道:“新郎!”
賀俶真轉頭向上看去。
綠卿說道:“回了。”
“怎的了?”賀俶真有些疑惑,但還是來到她身邊,說道:“現在離陳國遠了,也不必走關中進關內入柳州,一線南下即可,不急的。”
綠卿不知怎樣開口,怎樣麵對,她清楚以賀俶真性子,即是來人再有道理,再有許多話說,決計是商量不得的,況荀鈺剛走,重瞳翎雀一族又來,更無些許商量餘地了。
念及此處不免悲慟,從懷中取出並蒂蓮繡帕,將其塞入賀俶真手中,說道:“新郎說過,有妾身陪著,縱有國色天香在旁,也絕非所好了。不必如此說,新人換舊人這事是時有發生的,妾與新郎不止於此,但新郎也要學著接納新人。”
賀俶真被說得莫名不安,又不知著思緒從何處來的,隻得強行壓下情緒,說道:“接納甚麼新人,這樣胡扯話不要再說,待苦縣事了,再去拆了太上仙宮,斷不會再有意外生出。”
說來也古怪,作古道心圓滿的道人,竟不曾察覺綠卿異常,隻覺著她是受荀鈺離開影響,還覺得荀鈺回不來了才如此。
綠卿笑著嗯了嗯,牽起他手:“那現在去哪裡,我們早些過去好了。”
該來的總會來,躲的是躲不過,可怎樣麵對,自己是說了算的,不必想太多。
“且南下,遇事即停。”
賀俶真握緊她手心,化虹離去……
行至半日,入一山野,群山萬壑似飛龍龐然身軀墜地,條條筋骨化龍脈;有一處山脊分出數條支脈,若龍爪一般,山脊下有片占二十裡的荒木野林,三麵被支脈環繞,進出都隻有正南方這一個口子。
賀俶真見此地甚為險峻奇特,便帶著綠卿來看看,豈料是有古怪的,腳才落地,天地煥然一變,成了暮夜沉沉的景象,無月無星,靜得出奇。
“這處應是有人住的。”賀俶真自海崖離開,始終不曾鬆開綠卿手心,這下又道:“但進來是不曾感受禁製陣法,所以這處的人家雖不好客,但也不會是個趕人的,綠卿陪我看看去。”
綠卿由他牽著走,說道:“總有不喜熱鬨的,也有求個自在的,日後新郎覺著乏了,也可尋一僻靜地住著,等著哪天有人來訪。”
“綠卿忘了麼?”賀俶真說道:“這樣去處我有嘞,是座在絳州境內的道觀,現就交由位訪客打理,去過了洛神都,綠卿就可以去看看。”
都是些荒野小道,嶙峋怪石遍布,荊棘灌木紮堆,不太好走,賀俶真一麵開路一麵說道:“那是座好山頭,鐘靈毓秀,靈氣雖淡泊,景色卻是一等一的好;大小石峰三千多座,雲海台、蓮花池、悟道峰、絳仙峰,遊廊仙橋也都是有的。”
說罷,又道:“其中許多都是設想,不曾營造出,不過待回去是那位訪客應弄得差不多了,綠卿可以稍微期待一二。”
聽他講話,才知他原來也是想留在一處安生,而非東奔西走,做這事做那事,就是俗人向往的罷。修士論仙成佛也還是人,不同的不過信仰抱負。
“妾身期待事有許多。”綠卿說道:“不多十之**是要有新郎在,也能這般說,新郎本身就是妾身所期待的。”
“真榮幸。”
不知多久,二人來到處院落,東西廂房,正北主屋,南麵是院門,主人似察覺有客來,早早把門開了,左右也隻見主屋亮著,就請客往此處進。
賀俶真同綠卿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好奇,無甚顧慮的走了進去。
裡頭是個著黑棉襖的老嫗,本是坐在炭火旁煎中藥,見二人到此也不敘閒話,直接問道:“是對眷屬,相公妻子來的麼?”
賀俶真打了個躬,說道:“小道賀新郎,出自陳國苦縣;這位是小道妻子,喚作杜倩,字綠卿,亦是苦縣人士。”
“坐吧。”
二人依言坐了,老嫗拿煎好的中藥當茶水倒上,賀俶真先拿起喝過,竟不覺苦味,反到是清香逼人,旋即朝綠卿點點頭,綠卿拿起嘗了嘗,同樣有些詫異中藥味道。
綠卿問道:“嬤嬤,這聞起來是煎的中藥,怎喝起來要比新茶還清,這是甚麼緣由?”
“這是生精養胎喝的。”老嫗說道:“昔年老婆子無甚本事,法力微弱,在泰山時就靠著這藥引千百裡的男女來供奉。既是孕婦人要喝,自不能太苦,若不然怎生下咽,再者也怕藥性太強,不便養胎。”
聞言賀俶真一愣,他到不曾想過這問題,倒是綠卿說道:“若嬤嬤不嫌煩的話,那日後怕要再來麻煩了,隻是不知屆時嬤嬤還在這住著麼?”
老嫗加大火重新添水坐下,說道:“你二人早些成親,早些來此,老婆子就還在。”
“這奇了。”賀俶真說道:“先前來時小道說綠卿是妻子,嬤嬤怎又說早日成親?”
老嫗說道:“綠卿如此身段模樣,你同她若成親,能忍住?怕是不是借生娃由頭,要日夜求歡**。”
綠卿眉眼含笑,靜靜喝藥,心想道:“不成親新郎又怎能忍住,不過若真應了嬤嬤所說,新郎會日夜纏著我麼?真這般就好了,情願為他生下一子。”
老嫗歎了口氣,又道:“夫婦人倫之始,其相聚多在五百年前,絕不是無因而合的。故世間恩怨不一,也有夫愛妻的,視妻如珍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處處回護親熱她;也有妻滿心愛夫,敬夫如天地,解衣推食,你恩我愛。這都是些人之常情,無甚可說的。”
綠卿問道:“那有甚麼可說的呢?夫君夫人原不是就要如此麼?”
“提及此處,綠卿就要多當心了。”老嫗笑容慈愛,看得出滿喜歡綠卿的,說道:“最毒最要緊的,是有一種妻忌夫的。做丈夫的原沒有什麼不好,不知為甚緣故,見了他如眼中之釘,隨你百般趨奉他,隻道嫁丈夫不著,愁思沒完沒了,不是分床獨宿,定是吃個怨命長齋。”
“那是不是還有種。”
賀俶真接過話道:又或是夫怨妻的。做妻子的或荊釵布裙,或粉白黛綠,也沒有什麼惹厭處。不知為甚緣故,做丈夫的見了便千憎萬厭;老實了,又道他蠢笨,活動了,又道她輕薄,毫無一些恩愛之情。不是待她冷落,定是將她磨滅,甚且有言語辱罵當說話,拳腳加身當親熱的。”
“道家人腦子是好些。”
老嫗點點頭,說道:“如此種種不齊,這等看來,不是天公錯配,而是段三生石上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前世因緣果報。遇著了,直須歡喜領受,切莫叫神叫佛、怨天尤人。若不肯安分,還有罪受,咒詛怨尤,不惟無益,適足賈禍。”
至於有才的人有情而無緣,亦是前世未結良因,故令今世有情莫遂。
尤且不可恃已之才,造作綺語汙人名節。
因甚麼?
才人綺語往往恨己之有情無緣,也偏要巧語花言,將無當作有,勒成一篇美麗詩詞動人視聽,竟不知誣陷多少夫人,使她千古沉冤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