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亮的話聲落下,帳中文武齊齊一震。
雖然知道這件事早晚要來,但當靴子真正落地的時候,所有人還是感覺自己如同被天下大勢裹挾的一葉孤舟般,在波濤洶湧般的大河中上下翻騰,隨時都可能傾覆。
哪怕是完顏奔睹這種完整經曆過金國起家、金滅遼國、宋金大戰的老將,此時也變得迷茫不知前路。
然而再次以一言掀起宋金大戰的完顏亮卻沒有在第一時間為重臣分派責任,而是長歎一聲,說起了其他事情:“齊國公,你經曆許多,你說漢家豪傑,究竟是多呢?還是少呢?”
“如果很多,為何是俺們女真得了這天下半壁,攻滅遼國,並且壓得宋國喘不上氣來;可若是很少,為何以俺四叔那種英雄人物,也是損兵折將,將國家主力精華喪儘?”
被點名的完顏奔睹今年已經六十一歲,卻沒有什麼老態,身姿依然挺拔,布滿皺紋與老人斑的雙手依舊有力。
其人聞言之後,沉思片刻方才說道:“漢人豪傑自然都是多的。”
說著,完顏奔睹對完顏亮拱了拱手說道,似乎有些勸諫的意味:“陛下,老臣今日不說嶽飛、韓世忠這些人,隻說當日太祖還在的時候,彼時宋國還是趙佶當政,大金剛剛立國,力量稍小,所以就與宋國商議,南北夾擊聯合滅遼,”
這年頭又沒有新聞聯播,所以一些言語即便是當日流傳很廣,幾十年後變得無人知曉也很正常,也因此無論是誰,都靜靜聽著這名金國活化石講古。
“當時宋國派來的是一名喚作馬擴的年輕官人,為了給他一個下馬威,太祖親自率諸將會獵。本想讓這些文弱南人見識一下北地豪傑的武勇,誰知那馬擴竟然絲毫不懼,跨馬彎弓便射,十矢十中。
太祖當即就對俺們言語,說若是宋國一百人中有一個馬擴官人這般的豪傑,那麼大金就要謹守與宋國的盟約,絕對不能有一絲越雷池的舉動。”
這時候尚書右丞李通接口說道:“可咱們大金依舊是擊垮了宋國,占據了中原花花江山。”
此人一說話,完顏奔睹笑容瞬間就收斂起來,有些嫌棄的瞥了李通一眼。帳中其餘重臣皆是無言,甚至有幾個方正之人心中一陣膩歪。
原因無他。
李通這個人身為宰執,卻一點都沒有個人堅持。麵對完顏亮時,彆說犯顏直諫了,就算一句反對的言語都不會有。
與其說其人乃是大國執政,還不如說是完顏亮的家奴。
要說李通能力是有的,但其人所作所為都隻能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逢君之惡。
所謂: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
任何臣子都不會喜歡這種主動協助君主權力擴大到無限之人。
當然,話又說回來,看著完顏亮那一大串血淋淋的殺戮記錄,倒是不難理解李通的選擇了。
李通即便是完顏亮的心腹,可完顏奔睹也有足夠的資格不給他麵子:“那時有開國之兵,百戰之將,難道不應該摧枯拉朽的滅宋滅遼,一統天下嗎?
為何二太子兵鋒儘於河南,四太子無功而返於江南?為何即便是婁室大王那種人物,也要在陝州城下吃儘苦頭?
還不是恰恰是因為漢人中每一百人,真的有如同馬擴官人那般的人物?
還不是因為每一萬漢人之中,就會出現嶽飛、韓世忠、李彥仙、吳玠那種天下豪傑?”
李通一時間慌亂,然而回頭看了看完顏亮之後,複又鼓起勇氣:“那嶽飛如何了?韓世忠如何了?李彥仙如何了?吳玠又如何了?冤殺的冤殺,貶斥的貶斥,拋棄的拋棄。國公不妨講一講,這馬擴又是什麼結局?”
完顏奔睹默然片刻,複又長歎:“李相公說的是,後來太宗窺破了宋國的虛實,發兵攻宋。那趙佶竟然不識賢良,隻因為馬擴是與大金簽訂盟約的使者,就將其下獄。
彼時國朝大將都與馬擴官人交好,尤其二太子,宗望元帥更是看重此人,在攻下真定城後,將其從監獄中放出,其人卻不願意投降大金,而是回到五馬山聚起賊寇,抗拒天兵。
五太子宗輔率大軍破之。
後來,馬擴官人回到江南,卻被趙構小兒貶斥到了窮鄉僻壤。烏林答讚謀南下出使宋國,還曾與馬擴官人見過一麵,現在其人應該已經殞了吧。”
李通撫掌笑道:“國公,這就是我想說的了,漢人豪傑多管個屁用?有趙宋這個朝廷在,這些豪傑都是如泥如土的下場,有何懼之?”
完顏奔睹搖頭,語氣依舊緩慢:“李相公此言說錯了,趙構哪裡能命令所有漢人豪傑?難道刀斧加身的時候,隻因為趙構一句命令,這些豪傑就會引頸就戮嗎?
就比如在山東越鬨越凶的耿賊、魏賊,還有從博州攻入大名府的王九賊,難道趙構說不要打了,他們就會放下刀槍,任大金處置嗎?”
完顏奔睹每說一個名字,帳中的氣氛都冷上一分,到了最後,幾乎所有重臣大氣都不敢喘。
這幾乎就是在打完顏亮的臉了,明擺著說陛下把國家治理的一團糟。
依照完顏亮過往的脾氣,此時就會下令將完顏奔睹拖下去杖刑了。
但此時,完顏亮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揮手製止了李通的反駁,複又說起了往事:“齊國公,你說當日四叔(完顏兀術)為何一定要殺主和的完顏撻懶與完顏希尹,南征作戰?”
完顏奔睹默然不答。
完顏亮緊跟著說道:“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因為大金的開國兵將要死光了,大金的軍力不足以壓服四方。四叔要趁著最後機會,即便不能一舉統一天下,也要將宋國打得不敢北望。”
“可是四太子敗了。”完顏奔睹聲音低沉。
完顏亮眼睛環視:“的確是敗了,嶽鵬舉千年不一遇的英雄,敗在他手裡,不丟人。但齊國公,為何即便是敗了,即便是精華儘喪,四叔也依舊要在第二年攻打淮西?”
完顏奔睹張了張嘴,雖然知道答案,卻沒有回答。
完顏亮繼續說道:“正因為敗了,所以才要做拚死狀,正如同最危險的野獸永遠是那些傷痕累累的困獸一般。彼時奮力一搏反而有一絲希望,如果露出軟弱來,環伺的野狗就會撲上來,將大金撕碎。
而事實正如四叔想的那般,大金全力進攻兩淮,就讓趙構那廝畏懼求和,甚至不惜殺了嶽鵬舉,這才解了大金亡國之厄。”
完顏奔睹避無可避,隻能硬著頭皮說道:“陛下,難道現在大金就要亡了嗎?為何非得學四太子那般孤注一擲?”
完顏亮臉上嚴肅起來:“不是要亡了,而是統一天下的最後時機,就要失去了。”
完顏奔睹一愣:“此話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