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忠背著手,在大帳外的望樓上看著大江對岸的金軍大營從蟄伏中漸漸蘇醒,雖然長江寬達數裡,可宋軍這裡依舊能聽見隆隆鼓聲。
一條煙線由南向北而來,之前聚集在裕溪口的金國馬步軍也在向金軍西采石大營彙聚。
李顯忠在寒風中肅然而立,仿佛回到了十九歲時,那是在延安城中,城外則是女真戰神完顏婁室所率的數萬大軍。
那是金國最為強盛的時候,當真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隨後征戰多年,雖然也有危險,可金軍畢竟不複當年之勇,隨著開國一輩的漸漸老去,金國這隻猛虎也進入了遲暮。
而如今,恍惚間,猛虎又回來了。
虞允文走出中軍大帳之後,先是眯著眼仔細看了看大江對岸的金軍營壘,隨後也不再言語,與李顯忠並肩而立。
虞允文也知道,論軍略,李顯忠勝他一百倍。
“怎樣?”虞允文問道。
李顯忠緊了緊身上的大氅:“不是虛張聲勢,金賊要來了,他們不隻是要在今日覆滅洞庭湖水軍,而且還要順勢攻打江心洲!”
“李統製。”少頃,虞允文最先反應了過來:“你說實話,若金賊前後夾擊洞庭湖水軍,你們有幾成勝算?”
“若是被堵在水寨,毫無勝算。”李道雖然知道現在事情緊急,卻依舊沉穩:“若是在大江上迎敵,有兩成勝算。”
“兩成……”李顯忠低聲重複了一遍。
“隻有兩成嗎?”
虞允文站起來,來回踱步:“隻有兩成的話,那老夫還得勸你一句,千萬不要浪送,今日之事,還是可以從長計議的。即便是退了,也不是逃脫,最多隻是避戰罷了。”
“而且罪也不在洞庭湖水軍。”李顯忠也接口說道:“此事咱們已然棋差一招,此非你一人之過。”
“逃跑?”
“避戰?”
李道低下頭冷笑幾聲,猛然抬頭:“你們可曾見過畏戰的嶽家軍?”
嶽家軍。
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讓跟出來的眾將一時沉默,而虞允文與李顯忠更是有些恍惚。
畢竟,雖然趙構與秦檜不停的在刪除嶽飛軍功,可如何能擋得住天下悠悠之口?更彆說這兩人都是從靖康年間到紹興十年的親曆者,如何不知當日嶽家軍距驅逐韃虜恢複中原隻差了那麼一絲絲了?
可現在哪裡還有嶽家軍?
若是真的有十萬嶽家軍在大江東岸,現在完顏亮的第一反應應該是轉身逃跑才對!
“我們嶽家軍什麼惡仗險仗沒打過?死中求活之事也沒有少做。”李道朗聲說道:“兩成勝算足夠了。”
“洞庭湖水軍自然會戰至最後,上不負家國天下,下不負黎民百姓!”
擲地有聲的宣告之後,李道向前一步,在冬日的寒風中再次拱手出言:“末將請出征調令!”
虞允文定定的看著這員老將,終於有些慌亂了。
他知道李道不會說些大話邀功,李道說有兩成的勝算那就真的隻有兩成。
這就是說,此次出征,洞庭湖水軍將有八成的可能全軍覆沒,李道有八成的可能直接身死。
可李道還是決定出征了。
為什麼?
保存力量,以待來日不好嗎?
李顯忠歎了一口氣,無話可說。
李道已經決死了,而李顯忠對決死之人一貫是無話可說的。
無論是父親李永奇,還是一路走來死在金軍刀下的袍澤們,李顯忠都知道,在他們決死的時候,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難道給他們鼓勵嗎?或者要勸說他們活下去嗎?他們命都不要了,你跟他們說這個?
李顯忠轉頭看了一眼虞允文,虞舍人雖然也是經曆靖康之變的,可在心態上與一路敗退下來的武人還是有所不同的。
李道為什麼要決死,李顯忠一瞬間就能想出很多。
比如獨屬於嶽家軍的軍人榮譽;見到兩淮橫屍狼藉的義憤;對國仇家恨此生難報的悲傷;對於無望恢複中原的痛苦。
還有就是對艱難局勢的絕望。
更是對在這絕望局勢中看到的那一點希望的激動。
都已經一把年紀了,年輕時還可以說什麼以圖將來,現在還想活也隻能算苟且偷生了。而且活著有什麼意思呢?眼睜睜的看著曾經發生在河北、中原、山西、關中的一次次屠殺與毀滅發生在江南嗎?
與其這樣還不如拚卻性命,為靖難大軍開辟前路,說不得這劉大郎還真的能改變淮西局勢。
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彆說李道,劉錡不也要準備死在瓜州渡了?若是在采石磯擋不住金賊,李顯忠也必然不會再退。
見李顯忠緩緩點頭,虞允文也隻能歎了口氣說道:“去吧,是勝是敗都莫要強撐。”
“得令!”
李道再一拱手,昂首環視四周肅然的統製官們:“諸君保重身體,老夫先行一步了!”
在一旁一直不言語的劉淮也同樣拱手:“諸位,願來日在淮西以勝利見!”
說罷,劉淮與李道一同離去。
劉淮與李道走後,不知是不是被兩人的意氣所感,虞允文總算鎮定下來:“無論李統製勝敗,無論劉都統是否能渡江,今日都很難善了了。”
“傳我將令,各營各司其職,嚴密防守。老夫不管今日來犯的金賊究竟有多少,都給老夫統統趕下去。”
“老夫帥旗與本部一萬兵馬嚴守采石磯正麵,還請李太尉護住兩翼。”
至此為止,還是事先商議好的軍陣布局,眾將自然無不應諾。
隨後,虞允文皺了皺眉說道:“時俊!”
“末將在!”
“你部精騎有多少人?”
“實額一千人。”
“你派心腹統領,發往李太尉處聽令。”
“喏!”
“李太尉。”虞允文對李顯忠說道:“你部現在有近四千精騎,隨你調用,一定要將他們用在刀刃上。”
李顯忠也沒有想到虞允文會如此大公無私,可誰也不會嫌手中的籌碼過多,所以這名老將一拱手應道:“虞舍人寬心,若是金賊不上岸還則罷了,若是他們敢來,老夫就要將他們全都拍死在河灘上!”
“今日接戰之時,將不顧其軍先退者,斬其將!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進者重賞!退者重罰!”虞允文拔出劍來,說出了血淋淋的軍法:“國家養軍百年,今日我等就全死在此地吧!”
……
劉淮與李道驅馬來到了水寨旁,李道剛剛要拱手離開,登上自家旗艦,劉淮就抓住了李道的馬韁繩:“李將軍,剛才人多,有些言語我不方便說。但此時我想要最後勸你一句,此事在現在還可以稍緩,再拖一些時日,天下將變!”
劉淮所說的自然是金國內亂。
這事是沒有辦法明說的,因為他到現在還沒有收到確切的消息,如果說自己能掐會算,說不得就會被當作妖言惑眾的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