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身後閃出一名老卒,用盾牌擋住了兜頭一刀。
李道則趁此機會就地一滾,握住之前扔在地上的長槍,擰身一刺,刺進了金軍猛安的肋側。拔出以後,長槍的纓子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挑破了側後方一名金軍的喉嚨。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李道眼睛微微一澀,離家出征已然三十載,轉戰多年何止八千裡?家鄉的塵與土,故園的雲與月早已在記憶中模糊,成為了一個符號。
不知黃河畔的蘆葦花如今還會盛開嗎?
“火!腳下有火!”正待上前圍攻的金軍突然發現腳下越來越熱,而且同時還有濃煙升起,當即有些混亂。
這不是這些金軍戰鬥意誌不堅決,而是在今日,金軍水軍也是強弩之末了。他們所承受的傷亡已經近四分之一,若是在陸軍中,早就潰散了。要知道,這在現代軍隊中也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數字。
若不是軍法嚴苛,若不是船隻完好的金軍大部分都保存了建製,說不得蘇保衡早已組織不起攻勢了。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王懷在舵樓上,奮力高歌擊鼓,唱到此處,想起自己已經半白的頭發,聲音也是一窒。他身側幾個打翻的油燈已經點燃了通往下層火藥包焾線,然而這幾個油燈卻沒有熄滅,而是在甲板上越燒越旺,此時已經點燃了王懷的衣角,然而他卻絲毫不在乎了。
當日從相州一起參軍出征的鄉人共有二十三人,在相州死了六個,在洛陽死了七個,追隨嶽飛曆次北伐時死了四個。期間病死了兩個,還有兩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而如今就剩下了在甲板廝殺的李道與在舵樓擊鼓的王懷。
也罷,今日奮戰而死到下邊見到老兄弟們也有話可說。
身側不斷有箭矢飛過,間或還有一兩箭射在王懷身上,可王懷手中鼓槌卻是穩如泰山,依舊在奮力擊鼓,放聲高歌。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在越來越大的火勢之中,金軍雖然沒有軍令,也漸漸後退到自家船上,不想死在這艘火船之上。
趁此機會,李道帶著剩餘的三十名老卒跳向金軍艦船,向著蘇保衡所在的旗艦奮力殺去。
蘇保衡拒絕了先行躲避的建議,扶劍肅立在船頭,臉色無喜無悲,隻是靜靜看著二十餘步外的李道,聽著那首充滿憤怒的滿江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放箭!放箭!射死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占據高處的弓手弩手紛紛將箭矢拋灑到宋軍之中。
即使有大盾重甲,可在如此近的距離被神臂弓、女真重箭攢射,宋軍老卒們還是紛紛倒下。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一輪箭雨之後,李道所部的老卒已經隻剩下十一人,而且人人帶傷。然而這些老卒卻仿佛未覺,依舊狂呼酣戰,不要命的向金軍陣中撲去,為李道開辟前路。
在部下的保護下,李道隻是肩頭中了一箭,而發髻卻是被弩矢割開。他頭頂花白頭發如同雜草一般迎風飄散,一陣血霧飛來,複又將其的頭發迅速染成了黑紅色,遠遠望去,竟如同返老還童了一般。
然而此時李道卻顧不得這些了,他推開了袍澤的屍體,一槍掄翻了想要撿漏的金軍,將長矛倒持,惡狠狠的望向十餘步外的蘇保衡。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歌聲與鼓聲戛然而止,圍在宋軍旗艦船尾的一名金軍射雕手終於找準機會,五石弓拉滿,一箭將王懷釘死在了大鼓上。
李道心中一痛,卻發現前方金軍再次湧來。
“殺過去!”身後的老卒們大吼,他們越過李道,拋下武器,雙手持盾奮力撞向金軍。
在老卒們決死之下,金軍又被推得向後退了幾步。
此時,李道距蘇保衡已經僅僅隻有十步了。
“朝!”
李道目光淩厲,定定的看向蘇保衡大吼了一聲。
“殺了他們!”金軍的反擊隨後就到,將宋軍老卒紛紛砍倒在地。
“天!”
李道揚起手中長矛,向前助跑兩步,奮力擲出。
而車船高層的神臂弓手將第二輪箭矢如雨一般打在了李道身上。
“闕!”
長矛如同流星趕月一般,飛到蘇保衡的麵前。蘇保衡的侍衛隻來得及將他推開,另一名侍衛拿起大盾想要阻擋,卻已然來不及了。
矛頭刺開了甲胄,狠狠的洞穿了蘇保衡的右肩。蘇保衡悶哼一聲,後退兩步,被親衛扶住。
親衛們根本不敢把大槍拔出來,隻能前後拿住,一刀將槍杆砍斷。
蘇保衡雖然痛的臉色發白,渾身顫抖,卻終究沒有慘叫出聲,隻是用眼睛狠狠盯著近在咫尺的李道。
宋軍老卒已經全都變成了屍體,倒在了甲板上。而李道雖然身上插滿箭矢,如同一隻刺蝟一般,卻還剩下最後一口氣。
他半跪在地,依舊奮力的想要站起來,可濃稠的鮮血從他口中湧出,流進鼻腔氣管,讓他連連輕咳,一時間根本凝聚不了力氣。
金軍的喝罵,陣陣的江濤,隆隆的金鼓,烈烈的大旗,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飄進李道的耳朵裡,可他卻幾乎什麼都聽不見了。
血液的大量流失使得李道眼前也漸漸發黑,然而在恍惚間,他卻看見了一片遼闊的景色。
藍天白雲籠罩四野,陣陣濁浪滾滾向東,金黃的麥浪隨著微風起起伏伏,歌聲與號子隱隱傳來,大河之中點點白帆隨波而去。
李道跪在麥田之中,貪婪著環視著四周風景。
這裡正是故鄉,相州。
“阿兄。”
“四郎!”
“石頭……”
李道看見麵前出現了許多人,他們輕聲呼喚著李道的小名,其中鄉音已經多年沒有聽過了。
那是他的阿爺、阿娘、妹子、兄弟。
三十年已經過去了,這些人的臉已經在記憶中模糊,卻並不妨礙李道第一時間將他們都認了出來。
李道的臉露出微笑,鮮血混雜著眼淚,劃過臉頰,順著已經染成紅色的花白胡子落到甲板上。李道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站直身體,張開雙臂,想要去擁抱前方之人。
“我回來了……”
……
“引!”
……
“我好想你們……”
……
“放!”
在金軍軍官的指揮下,箭矢再一次向李道攢射而來。
漫天箭雨中,洞庭湖水軍統製官李道緩緩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生於黃河畔,死於長江中。
年五十四歲。
今天應該隻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