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賊!”
紛紛灑灑的雪花之中,張榮高舉長矛,以總管之身親自臨陣向前,眼中並無餘物,隻有幾十步之外的‘武安’大旗。
已經十分疲憊的東平軍士卒奮勇向前,沿著張榮開辟出來的道路,如同一枚鋒利的釘子一般,狠狠楔進了金軍陣型之中。
如果此時東平軍能有萬餘大軍,或者說有三四千靠譜的宋軍在後方支援,說不得真能對武安軍發動全線反擊,也說不得真的將武安軍徹底擊潰。
但東平軍出戰的隻有四千人,一路傷亡分兵至此,跟隨張榮正麵作戰的隻有兩千餘人罷了。
因此,在奮力前突之後,東平軍看似糾糾無敵,卻如同一名力氣使老的刀客一般,一擊將畢生所學全部砍出,卻是後續乏力,難以再次突進了。
而首先感受到東平軍乏力的並不是彆人,而是首當其衝的高景山。
不知是不是由於大雪帶來的涼意,高景山此時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沒有如之前那般暴怒,隻是用冷冷的眼光看著那麵不斷逼近的‘東平’大旗,雙手如同鐵鑄的一般握著馬韁繩,紋絲不動。
在百步外的時候,這麵東平大旗狂飆猛進,前去阻攔的金軍望風披靡;到了幾十步的時候,東平大旗速度已經慢了下來;而到了此刻,雙方帥旗相距不過十餘步,互相都能看到對方惡狠狠的眼神之時,東平大旗已經舉步維艱,難以移動。
在武安軍的層層阻擊之下,東平軍已經力竭了。
“總管,暫且退一退吧。”高安仁回來複命,隻是看了一眼形勢,也不顧其餘幕僚、副將等人不敢勸說,直接諫言道:“張榮已經是困獸,是要發瘋的,總管為一軍之將主,不應該再在此地冒險。”
高景山眼睛依舊看著近在眼前的戰場,卻是嗬嗬一聲冷笑:“你的意思是讓老夫畏懼困獸?”
高安仁同樣看了一眼戰場:“人與野獸的不同,就在於能運用智謀,審時度勢,難道人要與虎狼比一下究竟誰的爪牙更鋒利?現在張榮上前撕咬,是因為他彆無退路,總管卻不能棄了體麵。”
高景山詫異的看了一眼高安仁,想了想搖頭說道:“若是老夫退了,陣線崩塌該如何是好?”
高安仁拱手:“這就是末將想說的,總管實在是太靠前了,反而不利於諸將廝殺。不隻是高存信,劉良果他們也同樣驚駭,一邊想辦法破陣,還要一邊擔心總管,根本無法專心作戰。此外……”
高安仁頓了頓,複又看向了後營:“左監軍是個有主見的人,他的軍令應該馬上就會來了。”
果真,高安仁的話聲剛落,一名軍使就帶著滿身的風雪飛奔到了軍前:“奉左監軍之令,命武安軍總管高景山讓開衝鋒道路,若再有托詞,軍法處置!”
這就是正式下達的軍令了,如果高景山還不遵從,那麼理論上左監軍徒單貞就有了發作的理由,可以拿高景山的項上人頭來立威。
軍使也知道軍令極其強硬,隨即就低聲勸道:“高總管,這風雪眼瞅著是越來越大了,左監軍擔心,若是繼續這樣下去,張榮全身而退,對於士氣的打擊就太大了。”
高景山先是詫異的看了一眼高安仁,隻覺得自己這個侄子成長速度一日千裡,已經不能以普通小輩視之,隨後則是見到軍使牢牢盯著自己,不由得嗤笑一聲:“這次就給左監軍一個麵子,咱們走!”
說罷,高景山再次深深的看了那麵東平大旗一眼,直接撥馬離去了。
武安軍第二將仁佳卓不由得感激的看了高安仁一眼,隨後接過了指揮權,指揮著各部兵馬交替後撤。
張榮親自率軍,再次擊潰了身前的一個謀克之後,隻覺得胳膊一陣酸痛,胸腹處的劇痛也隨之傳導過來,讓這名老將不由得暫時放棄了繼續追擊,而是拄著長槍,在原地稍稍喘息。
“列陣!列陣!”
“他娘的彆追了!”
“快回來,列陣!”
有東平軍的軍官大聲呼喊,然而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之中,人力顯得極為渺小,旗幟與金鼓的作用也隨之變小,再加上力戰之後的疲憊,以至於收攏兵馬都變得極為困難。
蕭恩再次前來,隻不過這一次他的頭盔已經不見,左臂也已經抬不起來了,渾身混雜著塵土、鮮血與雪花,不知道剛剛經曆了多麼慘烈的一場大戰。
見到張榮之後,蕭恩著急說道:“大哥,已經足夠了,現在就算趙官家當麵也足夠了,賈和仲那廝已經回城了,再不走,東平軍就全都留在這裡了!”
張榮望著這名從梁山泊殺官造反之時就跟著自己的老兄弟,不由得笑了:“阿七,你說的對,就算是趙官家當麵,咱們也對得住他了,你趕緊回去統軍,我親自斷後,咱們撤回揚州城!”
蕭恩精神一振,隨即則是麵露猶疑:“大哥,你還能撐得住嗎?不成就讓俺來斷後!”
張榮笑道:“彆他娘的扯淡了,你還有幾分力氣?趕緊走!再不走就走不得了,這可是你說的!”
蕭恩終於還是咬緊牙關,撥馬回頭。
張榮目送蕭恩的身影消失在了風雪之中,隨後將目光投向了身前,彼處武安軍也已經脫離了戰鬥,遠離了戰場,隔著風雪,似乎有金鼓之聲傳來。
張榮繼續讓麾下收攏兵馬,並且在營寨中占據有利地形,以互相掩護撤退。
然而剛剛動身,張榮就聽到一陣悶雷般的聲音自北方傳來,有些不曉事的年輕軍卒還以為是冬日打雷,紛紛有些詫異的望向天空。
可如張榮這般老卒卻是瞬間變了臉色。
這必然是大股騎兵奔騰的馬蹄聲!
“結陣!”
“都立定了!長槍在前!向北!向北!”
“迎敵!”
東平軍的軍官們迅速下令讓士卒列陣迎敵,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一麵血紅色的大旗刺破了茫茫白雪,首先被大旗接引過來的是二百餘鐵騎,翻滾而下的雪花被他們身上與口鼻之中散發的白氣所蒸騰,複又衝天而上。
渾身披著鐵甲馬鎧的高頭大馬猶如來自洪荒的巨獸,其上的騎士同樣渾身重甲,黑色的鬼麵具加上一頂葫蘆頭盔,鐵騎奔湧而來,真的猶如一排浮屠寶塔並排壓過來一般。
“殺賊!”
“鐵浮屠!”
張榮沒有管那麵血紅色的徒單大旗,而是看著奔騰而來的鐵騎,喃喃自語,隨後大聲喊道:“是鐵浮屠!紮緊長矛!”
來不及了。
奔馳而來的鐵騎排成了一條橫陣,已經加速到了極點,就算是他們自己也不可能控製速度了,也沒有辦法躲避障礙,沿途的無論是營帳還是士卒,無論是右軍還是敵軍,全都撞翻在地,踐踏而過。
其上的金軍騎士瘋狂的大喊,既是為了恐嚇敵軍,也是為了壯膽。與此同時,看清楚形勢的東平軍士卒也紛紛絕望大喊起來。
“殺賊啊!”
“阿娘!阿娘!”
“站定啊啊啊!!!”
雙方幾乎以一種無遮無攔的姿態,正麵撞在了一起。
戰馬的嘶鳴,士卒的慘叫,骨骼折斷所發出的脆響,兵刃入肉時所發出的噗噗聲,當然必不可少的喊殺與求饒聲音,在這一刻被放大到了極致,並且混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怪異的轟鳴聲。
片刻之後,徒單貞親率兩千本部甲騎,為鐵騎後繼殺出,再次碾向了東平軍的陣型。
在經曆兩個時辰的作戰之後,東平軍實在是過於疲累了,麵對徒單貞的正麵衝擊,在堅持片刻之後,終於支撐不住,全軍大潰。
與武安軍數個謀克一次次潰敗,卻又被一次次收攏不同,東平軍騎兵過於少了些,根本無法追擊敵軍,而徒單貞的兩千甲騎足以保證讓東平軍一潰到底。
張榮被裹挾到了潰軍之中,隻是勉強維持著大旗不倒,且戰且退,直到退到一處小丘之上。
這處小丘似乎是整個金軍營地的製高點,金軍還在這裡建造了望樓箭塔,隻不過這座望樓在剛剛攪亂金軍大營的過程中已經被放火燒了個乾淨,此時隻剩下幾根依舊冒煙的黑漆漆的木樁。
張榮知道不能逃了,這時候逃跑隻能將後背全都放在金軍刀下,到時候被金軍追殺,說不得一人都逃不出去。
也因此,張榮不顧紮眼,直接在小丘之上立起了自家的大旗,並且尋來一麵大鼓,親自敲擊起來。
東平軍潰軍中有人注意到張榮的舉動,前來彙合,而金軍中同樣也有人注意到了張榮,紛紛放棄了追擊潰兵,甚至有一營主將親自率兵趕來,想要來立下斬將奪旗之功。
片刻之後,在這座小丘上聚集了五百餘東平軍人馬,隨後則是數千金軍的層層圍困,鐵桶合圍。
“將軍,將大旗留給俺,俺在這裡為將軍作阻攔!”有統領官大聲對張榮說道:“將軍速速離去吧!”
張榮甩了甩頭發上的雪花,指著已經花白的頭發笑著說道:“鄭三郎,你看看老夫都這把老骨頭了,難道還怕死嗎?”
喚作鄭三的統領官搖頭:“俺不是說總管怕死,而是總管身負咱們東平軍全軍的前途,如何能輕易言死呢?”
“確實。”一名同樣頭發花白的老卒對張榮說道:“大哥你的命不是一個人的命。此次咱們算是勝了,也算是敗了,之後死傷如何撫恤,如何能回到山東,大哥你不在哪成?”
張榮繼續笑道:“阿誌,你這話就說的有些糊塗了。阿七八成能撤出去,陸遊陸先生還在,劉淮劉大郎也在,我家四郎也在劉大郎麾下效命,以他們的心性,難道還能虧待了東平軍不成?”
喚作楊誌的老卒瞬間啞口無言,但想了想之後還是跺腳說道:“唉,原本以為能跟大哥回到東京城,喝一杯花酒,聽兩次小曲,可現在看來,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張榮收斂笑容,點頭以後,在風雪之中有些哀歎:“我滿嘴說什麼朝廷恩義,說什麼天下大勢,此時看來,那些都是遠在天邊之事,唯獨忘了你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隨我陷入死地。
我張榮從來無愧天地,今日卻是十分愧對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