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做!”虞允文斬釘截鐵的說道。
時俊還是搖頭,誠懇說道:“虞相公,金主雖然會來,卻不會作前鋒。若是能擋住金賊便罷了,若是擋不住,金主必然會在先鋒破陣而入後,作為第二鋒入陣……”
虞允文瞬間明白了時俊所言,大手一揮,打斷了對方,團頭大臉上和藹表情不見,滿是決絕:“老夫知道你的意思,老夫就在這裡,老夫的大旗就在這裡,就算死,也不會移動一分一毫!你速速去統軍,不得怠慢!”
“喏!”時俊高聲應諾,撥馬回頭,奔馳數步之後,再次勒馬:“虞相公,隻要俺的大旗不倒,金賊主力絕對殺不到你麵前!”
說著,時俊頂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向著自家大旗而去。
同樣頂著雪花來回奔馳的還有完顏王祥。
完顏亮將前軍托付給了他,由他選擇進攻方向。
這讓完顏王祥覺得身負重任的同時,變得更加興奮起來。
在宋軍陣線之前試探了數次之後,宋軍的防禦缺點還真讓他找出來了。
這並不是時俊故意露出的缺點,事實上,在經曆了行軍、大戰,又接納了許多潰兵之後,這個方陣已經變得有些混亂,在個彆地方由於將領或者士卒的問題,露出一些破綻實屬正常。
而這個破綻確切的來說,其實就是劉錡、李顯忠二人率領潰軍退入大陣的地方,有些兵馬被整飭出來,留在了此地,以作防守。
時俊雖然不能確定金軍的主攻方向到底在哪裡,卻能確定金軍破陣之後,肯定要直奔自己的大旗而來,這樣就有了事先準備的機會。
確定了主攻位置之後,完顏王祥集結了十個謀克的甲騎,列成了這個時代最為常見的錐形陣,在前端甲騎各持長兵,居中及側翼金軍則是彎弓搭箭。
這也是破陣能力最為強悍騎兵陣型。
金軍在宋軍陣前逡巡兩次後,齊聲發喊,向著宋軍陣列砸去。
宋軍也早已發現金軍的異動,數百居中支援的宋軍向此地湧來,然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刀盾後撤,長槍向前,弓弩手給我放!”宋軍臨陣的一名大嗓門統領官趕緊高聲下令。
之前為了應對金軍騎兵的騎射,陣前大多隻是刀盾兵,而應付甲騎衝陣,刀盾兵就完全無能為力了。
還好時俊帶兵嚴格,長槍兵與刀盾兵雖忙不亂,趁著神臂弩手一輪齊射,將金軍甲騎射得人仰馬翻的空隙,三百餘長槍兵排成六排,將長槍尾端拄近有些濕潤的泥土中,緊張的注視著前方。
按照以往的慣例,當宋軍槍陣成型之後,金軍的攻勢就會停下,變成佯攻。
然而這次卻是不同,金軍在被射翻數十騎後,並沒有止步,反而將戰馬提升至急速。
“殺!”完顏王祥親自衝鋒在隊列的最前方,他的盔甲與戰馬身上插著四五支箭矢,卻絲毫不在意。他猶如負傷猛虎一般,向宋軍陣線撲去。
宋軍統領見狀既憂且喜,憂的是金軍的生穿硬鑿開始後,自己的部下肯定會傷亡慘重;喜的則是對麵金將是個蠢貨,竟然用騎兵來撞槍陣,隻要宋軍能挺過第一刻衝擊所帶來的傷亡,將金軍戰馬停住之後,那金軍這一千騎全是砧板上的魚肉。
喪失千騎後,金軍還能打得下去就有鬼了!
完顏王祥當然不是蠢貨。
宋金兩軍相距不過三十步時,正在衝鋒的金軍之中突然射出一陣箭雨,落入到宋軍陣型當中,身著皮甲的長槍兵哀嚎聲一片,一時間的傷亡最起碼有二百人,槍陣瞬間變得散亂不堪。
宋軍統領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
要知道,騎射跟步射根本就是兩碼事,若說百步穿楊的射雕手在軍中是百裡挑一,那騎射高手就是在射雕手中百裡挑一。
騎兵騎射時,無論拋射還是抵近射擊,都是射完就跑,從來不管中不中。原因就是這玩意根本就沒有準頭。
甲騎排成圓陣回寰射擊時還好,若是在衝鋒時胡亂拋射,僅僅對友軍的誤傷就夠騎兵喝一壺的了。
然而金軍不止在衝鋒中射箭,而且將事做的如此狠絕。剛剛同時射出的箭矢最起碼有四百支,這根本不是側翼那些持弓箭的甲騎能製造出的箭雨。
整個錐形陣前半部的金軍都在彎弓放箭。
那名金軍將領可是在陣型最前方的,他就不怕被箭雨射成刺蝟?
然而宋軍統領來不及多想了,下一秒,金軍甲騎就已經順著槍陣的缺口轟然砸入,不止原本已經散亂的槍陣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在槍陣後舉盾防禦的刀盾兵也被波及,被戰馬踐踏如泥者不計其數,臨陣指揮的宋軍統領當即身死。
金軍得勢不饒人,瘋了一般的拋灑箭矢,將缺口進一步擴大,領頭的完顏王祥絲毫不怕孤軍深入,竟然率二百餘騎一頭紮進神臂弩手的陣列之中。
神臂弩手大部分正在上弦,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金騎就已經突破了槍陣。再加上軍官身死,原本就不是密集陣型的神臂弩手被完顏王祥一舉突破。
“建功立業,就在當下!”完顏王祥眼見甲騎縱橫,屠殺宋軍如屠雞犬,也是豪氣頓生,舉起兵刃對著部下高呼。
因為他知道,二百神臂弩手的潰退意味著金軍已經砸開宋軍大陣的堅硬外殼,即將品嘗其中美味的果肉了。
“建功立業!”
“衣錦還鄉!”
“殺!”
衝進宋軍大陣之中的金軍一齊高喊,殺聲震天中,向著臨陣指揮的時俊殺去。
當然,宋軍之中自然有大將不想讓金軍建功立業。
宋軍外圍潰退的範圍越來越大,漸漸成了雪崩之勢,然而此時,一麵劉字大旗急速靠近,迅速將陣線穩定住。
有不少向兩翼潰逃的長槍兵與刀盾兵乾脆折返,與金軍甲騎戰成一團,仿佛這麵大旗本身就是勇氣的象征。
劉錡身側甲士已經隻餘三百人,然而麵對征戰一生的敵人,這名舊時代的殘黨並沒有退縮,而是親身上前,試圖將防禦缺口堵住。
在劉錡的帶領下,淮東甲士不顧疲憊,爭先恐後的向金軍甲騎發動了進攻,上刺騎士,下砍馬腿,一時竟有將金軍攔腰截斷的趨勢。
若發動攻擊的僅僅是完顏王祥這十個謀克,沒準劉錡直接就能將金軍吞下了。
可完顏亮何曾讓部下失望過?
伴隨著一陣箭雨,喊殺聲與馬蹄聲再次轟然響起。在金吾纛旓的指引下,千餘合紮猛安與甲騎混編的騎兵洶湧而至,沿著完顏王祥所打開的缺口,狠狠撞進宋軍陣列之中。
“萬歲!”
“萬歲!”
圍攻宋軍的金軍甲騎士氣大振,從四麵八方發動了猛烈的進攻,尤其是在後陣的蒲察世傑。他所部精騎的戰馬早就疲憊不堪,此時乾脆下馬步戰,從東側猛攻虞允文本陣。
宋軍防禦陣型全線告急。
“擒殺敵將者,賞千金,封萬戶!”完顏亮知道此時乃是最關鍵的時刻,一邊高聲呼喊鼓舞士氣,一邊直趨戰馬,向劉錡撲去。
大懷忠扈衛在完顏亮的身側,手持大刀左劈右砍,如同摩西分海一般,將沿途宋軍分為兩半,宋軍之中雖有勇士憑借孤勇向前迎敵,卻無一合之將。
劉錡手持長刀,剛剛將一名金軍戰馬砍翻在地,卻聽見炸雷一般的怒喝。
“劉錡!”三十步外,完顏亮猛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側身彎弓搭箭,直指劉錡胸口:“這是你在順昌與俺伯父的一箭之仇,現在還給你!”
彎弓似滿月,箭去如流星。
若劉錡還是壯年,這一箭其實不難躲開,畢竟完顏亮的台詞太長了。然而劉錡已經是老朽,他剛想側身躲避,一股咳意上湧,動作隻是一窒,重箭就刺穿了盔甲,沒入進劉錡的右胸。
劉錡拄刀想要穩住身形,然而全身的力氣仿佛也隨著這一箭流失殆儘,他向後踉蹌幾步之後,眼前一黑,向後仰倒。
雖然劉錡被親衛扶住,並沒有摔倒在地,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劉錡生死不知失去了指揮能力也是事實。
宋軍士氣瞬間崩塌,除了劉錡身側的淮東甲士依舊奮戰,外圍宋軍紛紛棄兵而逃。金軍甲騎肆意砍殺,防線缺口越來越大。
完顏王祥回首望見此幕,再也不顧宋軍甲士的阻攔,驅馬向著時俊發動了進攻。
時俊與他身邊的四百餘親衛也是宋軍前陣的戰略支點,隻要將其攻破,那虞允文所布置的中軍前部就徹底完蛋了。
“列陣!迎敵!”此時此刻,時俊自然不會退縮,他端坐於馬上高聲下令:“讓金賊有來無回!”
“殺!”時俊的親衛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許多都是跟隨時俊從梁縣一路潰退過大江的老夥計。
他們個個與金軍有血海深仇,根本不會因為友軍的失敗而士氣低落。一待時俊下令,這些甲士各自挺刀持矛,與金騎遙遙相對。
“殺進去!殺進去!”完顏王祥將戰馬提至極速,與二百甲騎一起,砸進了宋軍的小小陣列之中。
宋軍陣列瞬間被砸出一片缺口,完顏王祥與數名親衛突破缺口,不管身後合圍上來的宋軍,揮矛直指時俊。
在接戰的一瞬間,時俊並沒有將注意力全部放在完顏王祥身上,而是遠遠眺望數十步外的金吾纛旓。
眼見彼處停止前進,時俊才放下心來,親自持雙刀迎上完顏王祥。
“完顏小兒,還不授首!”時俊大喝出聲,左手刀架開刺來的長槍,右手刀直刺完顏王祥的喉嚨。
“敗軍之將,也敢言勇?”完顏王祥低頭躲過,大槍環繞腰部轉了一圈,槍尾狠狠砸向時俊背部。
時俊雙刀一錯,架住槍尾,聽聞此言心中大恨。
兩人也算是老梁子了,時俊所守衛的梁縣就是被威鎮軍攻破的,此時兩人相見也是冤家路窄。
時俊手上不停,嘴上更是不想敗陣,放聲嘲笑:“那你這狗奴如何被敗軍之將逼得親自衝陣了?!”
完顏王祥冷笑一聲,揮舞大槍逼退上前圍攻的數名宋軍,再次直取時俊。
完顏王祥根本不屑於口舌之爭。
他心中明白,雖然此刻看起來他與時俊勢均力敵,然而金國的拔隊斬軍法可不是吃素的,隻要他還在拚命,那他的部下就一定會不計生死的向大旗靠攏。
時俊就算有項王之勇,也難敵四方圍攻!
對此,時俊也是心知肚明,然而他卻絲毫不在乎。
準確的說,時俊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來圍攻時俊的兵馬越多越好,隻有這樣,伏兵才有機會將完顏亮斬殺。
這也是了結此戰的最快辦法!
馬上就要天黑了,若是在天黑之時還沒有了結此戰,那在曠野中,失去建製的宋軍絕對不是金軍的對手。屆時金軍隻要一個衝鋒,宋軍沒準就大敗而逃了。
至於自己的生死,時俊卻並沒有多想。
為餌就要有被一口吞下的覺悟,今天死的名師大將難道少嗎?若是能贏得勝利,時俊又何惜此身呢?
“來!”眼見金軍另外兩個謀克也圍了上來,時俊揮舞雙刀,再次與完顏王祥力戰在一起:“梁縣之仇,今日就了結了吧!”
天色昏暗,大雪紛飛,寒風裹挾著鹽離子一般的雪花劃在時俊臉上,刀槍相交的火花與飛濺的血滴摻雜在一起,散發出異樣的美感。
狂呼酣戰中,時俊終於又找回了活著的感覺。
在梁縣之戰後,時俊其實就已經死了,活著的無非隻是一張皮囊而已。
而此時,這名曾經一敗再敗的將領再次回到金軍麵前,再次獨自麵對危局時。他才恍然醒悟,今日之事,要麼重新再活一次,要麼將這幅皮囊還給梁縣屈死的父老袍澤。
彆無二路!
時俊渾身浴血,接連劈翻五名金軍,護住了自己的統製大旗,張開大嘴,對著不斷湧來的金軍吼道:
“來啊!金賊!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