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劉淮所率領的這支騎兵隊伍,就是宋國一方的總預備隊。
而金國的總預備隊,已經在宋軍的數次阻擊與拚殺之中被消耗掉了。
在這片戰場上,每一次揮刀,每一次衝鋒,每一次刺矛,每一次流汗,每一次流血都是有價值的。
每一次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也因此,婁薛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劉淮擊潰了金軍甲騎的後陣,並且同樣沿著完顏亮突進宋軍陣型的路線向前突進。
“殺金賊!”
“殺宋狗!”
兩個截然不同的口號夾雜在一起,響徹戰場,時而夾雜著歡呼與慘叫,熱血與汗氣猶如決堤河水般洶湧而出,竟然將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又激回到天上。
劉淮身處陣中,敏銳的感覺到了宋軍與金軍都已經躁動不堪,這種躁動卻不是什麼好現象,說明普通士卒聽不到或者不想聽軍官的命令,大軍很可能即將失控。
而這個時間比劉淮想得要早得多。
一陣夾雜著驚呼的歡呼聲從金軍陣中傳出,劉淮用長槍砸翻麵前一名金軍甲騎,殺透敵陣之後,抬眼望去。
透過越來越大的風雪,劉淮隻看到宋軍前陣的那麵‘時’字大旗已經消失不見,代表真完顏王祥的海東青大旗卻依舊高舉。
這引起了宋軍的應激反應,而隨之而來的則是金軍愈發猛烈的攻擊,就連剛剛依舊勉強維持的宋軍大陣也已經裂開,宋軍以十幾或者幾十為單位,或攻或守或逃。
而金軍也徹底喪失了編製,有的要進攻,有的要整隊,有的要防守,有的要追擊,甚至有一部在宋軍的主動反擊中發生了潰敗,引得周遭二百餘甲騎也紛紛逃竄。
即便不過片刻之後,‘時’字大旗又重新樹立起來,但引發的混亂已經無法製止。
大混戰開始了。
一般來說,失去建製的兵馬是很容易被擊破的,然而在此時全都失去建製的情況下,戰爭的主動權已經不在任何名師大將手裡了,而是在於那些伍長、什長、都頭能不能戰,敢不敢戰。
也許平日的一頓飯食的多寡,一次賞賜的公平與否,一次不經意的訓斥,一次馬虎的和稀泥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以點帶麵,全部崩塌。
這種聽天由命的感覺實在是過於令人難受,以至於劉淮幾乎本能性的想要立即投入廝殺。
可是此時即便飛虎軍也陷入了混戰之中,而混編在其中的背嵬軍也因為號令不齊而徹底失控,此時聚集在劉淮身邊的也隻有六百騎罷了。
“大郎君!”張白魚俊俏的臉上此時全是猙獰:“還請大郎君稍待,我為前鋒,為大郎君擊破金主!”
劉淮看著這名已經全身都是血紅色的麾下第一騎將,搖頭正色說道:“四郎,你依舊在我身後,為我掠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現在告訴你,慨然赴死是打不贏戰爭的,隻有讓金賊慨然赴死,才能大勝,才能為張伯報仇!”
張白魚微微一愣,隨即低頭,不知為何眼淚突兀落下,強自抑製住了之後,方才拱手說道:“那都統郎君要殺向何處?”
劉淮也笑了,揮手拂去了落在眼前的雪花,指了指那金吾纛旓的方向:“當然是了結此戰!一舉功成!”
說罷,劉淮再次帶領飛虎甲騎開始了衝鋒,不顧沿途所有人的阻擋,目標直指那麵代表的金國皇帝的大纛。
完顏王祥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隨後就怪叫一聲,放棄了圍攻時俊所部,帶著自己麾下二百騎,尾隨劉淮殺去。
完顏王祥不是不想將第一猛安全都帶出來去支援完顏亮,而是時俊也已經放棄了防守,瘋了一般與金軍對攻在了一起,在對方不要命的猛攻之下,兵馬根本撤不出來,隻能拔出二百騎來。
不過他不擔心,因為在這種戰場上,飛虎軍想要保持編製,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事實上,戰爭打到現在,在風月與愈加昏暗的天氣之下,無論是哪一方,都很難保證建製完整了。
完顏亮都做不到!
在強行繞過宋軍前陣的紛亂戰場之後,完顏亮麾下隻剩下二百餘甲騎,哪怕以大纛召集零散兵馬,稍作聚攏之後,總共也就彙聚了三百餘騎。
虞允文這邊也不遑多讓,在亂戰中很快就喪失了指揮係統,身側隻剩下三百餘甲士,在李顯忠的指揮下組成了一個歪歪斜斜的方陣。
這就是最後的戰場了。
金國的皇帝與宋國的相公在往日都是可以號令數州乃至天下之人,此時卻以數百人為根基,開始決死。
“殺進去!”
悍將大磐大聲嘶吼著,招呼著身後三十餘名步戰騎士加速衝鋒。
在他們的麵前則是長槍層層疊疊向外的宋軍甲士,此時還有神臂弩不斷向外發射弩矢,釘在金軍的盾牌上咚咚作響,不時將金軍射翻在地。
而這一夥進攻的金軍卻是屆時手持短兵大盾,低頭用盾牌護住頭臉,就像主動送死一般,呐喊著向著槍陣撞去。
宋軍也齊齊呐喊起來,不止最前方的長槍甲士半蹲著蓄力待發,其後又有十數名手持大斧長刀的重甲武士嚴陣以待,準備肉搏。
然而就當所有人都認為金軍必然會付出巨大傷亡的時候,二十餘在陣外逡巡的金騎猛然轉向,在宋軍方陣之前掠過,抵近之後,用鐵胎弓將重箭迎麵射了進去。
宋軍雖皆是步人甲,卻依舊難以在如此近的距離內抗住女真重箭的攢射,被集火的區域瞬間猶如颶風吹過的稻田一般齊齊栽倒一大塊,慘叫聲與哭喊聲也隨之響起。
“快!迎上去!”又宋軍軍官大聲下令。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大磐帶著三十餘甲士,沿著這個缺口殺入陣中,扔下盾牌之後,手持各種重兵器放肆砍殺。
宋軍最後的預備隊隨之迎上,試圖堵上缺口,隨之引發的混戰直接將周圍百人都卷入其中。
一時間,此地血肉橫飛,猶如修羅地獄。
陸遊手握一杆長矛,穿著鐵甲,想要帶著身邊數名親衛前去參戰,卻被虞允文拉住:“你一個文士,難道要去送死嗎?現在還沒到最後之時!”
陸遊直接掙脫了虞允文的抓握:“虞相公!天下大勢,從來沒有不拚命就能轉圜回來的!大宋到了今日,就是因為掌權的士大夫太多,拚命的士大夫太少!如果有,那就自我而始吧!”
說著,陸遊率領五名靖難軍親衛迎上了金軍,隻留下虞允文愕然當場。
陸遊自然也不是想要浪送的莽夫,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參與混戰,而是驅馬來到一處混戰的薄弱環節,隨後下馬結成了一個小小的陣型,向前推進。
宋金兩軍此時建製都變得混亂,大量的軍士被卷入混戰之中,其中不乏單打獨鬥者,很快,陸遊所率領的這支小隊就有了些許斬獲,並將這一片小小的陣線穩定下來。
不過金軍同樣不是傻子,同樣發現了宋軍在此處防禦薄弱。
“啊!!!宋狗!”一名金軍雙手握持鐵鐧,奮力揮下。
當麵的靖難軍甲士知道不能用盾牌硬擋,同樣咬牙用長刀上撩。
‘當’的一聲巨響,厚重長刀與鐵鐧劇烈碰撞,兩人皆是雙手發麻,踉蹌後退。
陸遊卻是找準時機,雙手持長矛,猛然刺出。
原本他是想要挑飛金軍甲士的頭盔,卻因為對方腳步不穩而失去準頭,矛頭順著頭盔與頓項的縫隙刺入,直接順著眼眶插入了頭顱。
這名身經百戰的金軍甲士就這麼一聲不吭的死在了一名文士手中。
然而還不待陸遊振奮,隻見數名金軍在一名尤為高大的甲士率領下向這邊殺來。
輕易格殺了零星阻攔的宋軍之後,高大金軍大喝出聲:“俺乃驍騎指揮大磐!今日就讓你們死個明白!”
說著,大磐揮舞著尤為巨大的長刀,向著陸遊殺去。
“結陣!讓金賊有來無回!”陸遊粗重喘息了幾下之後,大聲下令。
其實已經不用他來下達命令了,七八名宋軍與靖難軍已經聯合起來,結起了陣型,卻並沒有防守,而是發一聲喊,向前攻殺。
雙方在接戰的一瞬,大磐猛然聽到身後一陣號角聲,百忙之餘回頭望去,隻見一麵飛虎大旗刺破了風雪,急速殺奔而來。
陸遊同樣看到了這一幕,興奮高呼:“劉大郎來了!都統郎君親自來了!他來殺金主了!”
在虞允文身側,猶如泥塑石雕一般坐視其餘宋軍生死的李顯忠也同樣看到了這一幕,翻身上馬,對虞允文拱手說道:“虞相公,我要上陣了。
若此戰我還能生還,則必追隨虞相公北伐,若此戰我臨陣鬥死……”
虞允文臉上也露出決然之色:“我必然不會苟且偷生!”
“不!”隨著養精蓄銳的五十名親衛甲騎上馬,李顯忠長吸了一口氣,將混雜著雪花的寒風一起吞入腹中,大聲說道:“虞相公,你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再屈辱,再不堪,也要在北伐成功後再去死!”
說罷,李顯忠不再顧忌虞允文的回應,高舉長刀大吼:“漢家兒郎們,隨我殺金賊啊!”
五十甲騎其實算不得什麼強悍的軍事力量,但在如此亂戰之中,卻依舊能起到奇兵的作用。
而眼見李顯忠的大旗開始了移動,大懷忠回頭看了看越來越近,如同在大海中劈波斬浪般劈開金軍的飛虎大旗,又看了看如山嶽般挺立不動的虞字大旗,翻身下馬,向著完顏亮重重叩首。
“陛下,十七年前誓死相隨之言,末將無一刻敢忘!”
說罷,大懷忠翻身上馬,也不再聽從完顏亮的命令,直接指著一名親衛說道:“虎特末,你護著陛下,若事有不諧直接衝出去,回渦口自然有大宗正烏延蒲盧渾接應!”
“合紮猛安!”大懷忠吩咐罷了,高聲大吼:“隨我為陛下赴死!”
“殺賊!”
這片長寬不過數裡的小小戰場上,勇士縱橫,豪傑赴死,戰場如同一台巨大的絞肉機一般,將所有的熱血、誌氣、願景碾碎之後,混雜成一團,鋪撒在了史書之上。
所有人都咬著牙,挺著最後一口氣互相廝殺,以奪取足以改變天下大勢的勝利。
劉淮手中的瀝泉槍在飽飲鮮血之後,如同有了靈智一般,迎著風雪發出陣陣嗡鳴之聲,血液越過紅纓,順著槍杆流到手上,給人一種略帶粘稠的滑膩感。
但劉淮卻已經不在意這些小事了,他的眼中隻有那麵越來越近的金吾纛旓。
天下事,就在這三兩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