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完顏亮死了?!”
完顏謀衍揪著一名軍使的領子,眼睛睜大到了極致,唾沫星子噴了軍使滿頭滿臉。
軍使有些惶恐,囁嚅著說道:“是大軍戰敗,陛下……陛下不知所蹤。”
這名軍使並不是烏古論元忠派回來的,事實上,這種破天大事,哪裡單單隻可能一家勢力派遣信使來通報情況?
渦口作為後勤中轉站,各方各派都有,在探知到巢縣金軍大敗之後,全都開始了動作。
隻不過淮河距離關外的路程實在是太遠了。
這消息即便是快馬狂奔傳遞,也是先到燕京,隨後到了遼東遼陽府,再被那些貴族們傳到臨潢府這邊,直到此時方才被軍使快馬送達,卻也隻是一封信,一句話罷了。
“那就是死了!”完顏謀衍捏著書信,拉著軍使,快馬向著中軍奔去。
此時大軍正在行進,各個大將都在中軍處彙集,以作最後的軍事計劃。
“小婁室!小婁室!”完顏謀衍畢竟當了多年的將軍,饒是心情激動卻也沒有大聲喧嘩,直到到了大將人群之中,方才說道:“我軍巢縣大敗,三萬戶全軍覆沒,完顏亮那廝死了!”
說著,完顏謀衍將軍使推到身前,複又將那封書信遞給了紇石烈良弼。
紇石烈良弼麵色如鐵,接過書信之後直接在馬上晃了兩下,隨即就看向完顏謀衍:“你……你就這麼高興嗎?”
完顏謀衍此時才發現,周圍的數名大將卻不是喜笑顏開,如同紇石烈誌寧這等人物都麵露惶恐與茫然之色,而更多的人則是驚駭的滿臉恐懼,目露慌張,就連心腹鐵杆烏延查剌都不意外。
這可是金國最精銳的三萬戶啊!
就這麼沒了。
你怎麼能開心的起來?
完顏謀衍卻是在馬上焦急說道:“小婁室!良弼相公!完顏亮狂妄自大,不聽諫言,有今日的下場,難道有什麼奇怪的嗎?以他的驕橫程度,你們難道就沒想到他會全軍覆沒?”
在大軍行進的隆隆馬蹄聲中,紇石烈良弼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這也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軟弱的神情。
沒有想到,殫精竭慮許久,各種手段用儘,到了最後竟還是這個結果。
完顏謀衍卻依舊在與其他將軍分說:“但是現在完顏亮死了!他一死,咱們就有機會撥亂反正!就有機會拯救大金了!接下來,曹國公……不對,曹國公,快快將曹國公迎回來!”
完顏謀衍太激動了,竟然忘了完顏雍還在耶律窩斡那裡,此時當即也變得一樣惶急。
嗆啷一聲,紇石烈良弼拔出劍來,直接嗬斥:“謀衍!你給我閉嘴!”
隨後,這名當朝尚書左丞喘著粗氣,用狠厲的眼神掃過周圍諸將。
安靜片刻之後,紇石烈良弼方才緩緩說道:“將消息傳給曹國公,讓他自己選。但是謀衍,曹國公想要所有人信服,必須得做出些大事來!”
書信中其實並沒有確定著寫完顏亮已死,但他死不死已經無所謂了。
以武力維持統治的軍國,在武力消失之後,也沒人將軍國首領放在眼裡了。
更何況紇石烈良弼的忠誠對象從來不是某個人,而是整個金國。
他與完顏雍作對,也是為了前線的金國大軍罷了。
現在金國大敗,完顏亮已經將自家的攤子砸爛了,紇石烈良弼就得替整個金國收拾局麵,來不及思量完顏亮究竟如何了!
紇石烈良弼又勒著馬韁繩,用劍指著金軍諸將說道:“你們之中,有忠於曹國公的,此時曹國公身在敵營,難道不應該拚死作戰,以保全主君嗎?”
說著,他又向著剩餘的幾名將領大聲說道:“而其餘忠於國家社稷的,兩淮大敗,國事頹唐,難道不應該速速了結契丹之亂,以應對宋國嗎?”
紇石烈誌寧等大將聞言皆是放下了剛剛的惶恐情緒,紛紛鼓噪起來。
“全軍進發,今日必勝!”紇石烈良弼用劍指了指已經看到輪廓的契丹軍大營:“紇石烈誌寧,與你三千兵馬,為大軍左翼!”
“喏!”
“完顏謀衍,你率本部三千兵馬,為大軍右翼!”
“遵命!”
“夾穀清臣,徒單海羅!”說著,紇石烈良弼又指向了兩名年輕將領:“你們二人,為我中軍前鋒!”
“喏!”
“國家立國四十七年,也用百姓膏血高官厚祿養了諸位四十七年,現如今國家有此劫難,當有我等奮力以命相搏,挽回大局!”
紇石烈良弼嘶吼出聲:“若今日不能勝,諸位就與我一起,全都死在這臨潢府吧!”
“喏!”
“殺賊!”
金軍大將們皆是莫名振奮,懷著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各自回到軍中,開始鼓動軍心士氣。
然而完顏謀衍所派出的軍使注定找不到完顏雍了。
因為,與此同時,契丹起義軍也被逼到了牆角。
契丹起義軍可不單單隻是一支軍隊,而是一支集後勤輜重,父母妻兒,家中財產於一體的部落型社會,他們根本不能也不敢在營地外圍廝殺,三萬兩千大軍傾巢而出,向著金軍殺去。
耶律撒八率領本部萬餘馬軍親自充作先鋒,而耶律窩斡則是率領一萬五千騎在後軍擺開,其餘括裡等小勢力則是被夾在中間,裹挾著向前。
這個陣型說實在的,十分怪異。
耶律撒八作為理論上的契丹共主,卻要作為前鋒,而耶律窩斡兵馬最盛,卻是作為殿後兵馬,看起來就是有以鄰為壑的意思。
兵馬都監耶律老和尚同樣是有些憤怒,對著耶律撒八大倒苦水:“大王,窩斡那廝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如何能把大王你頂在最前麵,他是不是有了反心了?”
耶律撒八麵容黝黑,辮發散亂,身材高大臉上卻是瘦削,披著甲胄頭盔,更是隻露出一點麵容,然而這露出的一點麵容中,也可以讓人看出其人的笑容是何等苦澀。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怪窩斡。”耶律撒八歎了口氣說道:“山南契丹本來就不是跟咱們一條心的,若非如此,俺也不至於被他們裹挾著,又回到這臨潢府來。”
耶律老和尚默然。
雖然契丹部族都被完顏亮折騰,但折騰的程度與麵對的局麵是不同的。
大約以燕山為分界線,山南契丹受到的壓迫要小得多,而山北,也就是遼地的契丹人,不僅僅是受到政治上的壓迫,更重要的是軍事上的威脅。
被蒙兀人與金國夾在中間,契丹部族就猶如磨盤中間的豆子,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
山南契丹為什麼不願意逃到西遼,投奔耶律大石?
就是因為自覺有退路,可以回到遼東故地,與金國和睦相處。
而山北契丹之所以想要逃,就是因為對金國徹底絕望,與金國徹底絕望,卻又自知不是金國的對手,方才想要遠遁他鄉。
也因此,耶律撒八所率領山北契丹的戰鬥意誌要比山南契丹堅決得多。
這是一件十分諷刺的事情,山北契丹想走,卻被山南契丹拖住,不得不在臨潢府與金軍決戰,然而山北契丹卻因為與金軍決不和解,所以需要作為主力,率先迎擊金軍。
耶律撒八又歎了一聲,沉默片刻方才說道:“不怪窩斡的,他也是被推著向前走,就如同你我一般。此時金軍突襲而至,也隻有俺先來打出威勢,裹挾住括裡他們一齊衝鋒,然後窩斡才能發動,一舉吞掉這股金軍,咱們也能全據臨潢府了。”
耶律老和尚無從反駁,卻是嘿嘿低聲笑了兩句:“這一場大戰打完,就算是勝,咱們也會損失慘重,到時候窩斡就應該當大王了。”
耶律撒八仰天大笑兩聲,隨後搖頭:“如果窩斡真的能給咱們契丹部族找一條出路,他想要大王,拿去便好了!到時候,俺給他鞍前馬後,絕不二話。”
說話間,雙方騎兵大陣已經緩緩靠近,遊騎已經廝殺在了一起。
冬日的草原朔風凜冽,溪水枯竭,枯黃的草原一望無際,無遮無攔,雙方皆是騎兵,這番場地,沒有偏袒任何一方,接下來的勝負,全靠各自的武藝、謀略、勇氣來確定了。
身處耶律窩斡將旗之下,又穿上破皮袍子,戴上皮帽的完顏雍望著這浩浩蕩蕩的騎兵,心中也是莫名激動:“賢弟,這數萬騎兵的氣勢當真驚人,以往大金征討蒙兀的時候,也沒有出動過如此多的騎兵。”
耶律窩斡雖然在統軍的時候麵如鐵鑄,不苟言笑,然而麵對這個便宜大哥,日後的依仗,此時倒也得拿出一些態度來:“兄長說的是,不過聽說二十年前,大金征討蒙兀部落時,如果算上隨從大金出征的塔塔兒部,也有四五萬的馬軍的。”
完顏雍有些興奮起來:“有如此雄兵,當橫行草原!討平蒙兀,立下衛霍之功勳!”
饒是局勢緊張,耶律窩斡還是被完顏雍逗笑了:“兄長,賬不是這麼算的。”
說著,耶律窩斡先指了指周圍的精銳甲騎:“聚攏在俺身邊的兩千兵馬,都有鐵甲與兩匹高大戰馬,也就是兄長看到的這些人了。”
隨後,他又指了指外圍:“再往外一些,往往一帳三百騎才有三十副鐵甲,馬兒也隻是尋常戰馬。人也隻是尋常悍勇之士罷了。這些在俺軍中大約有六千人。”
“而更外圍之人則是老幼夾雜,最多也就是騎著代步之馬,手裡有一把打獵用的軟弓,一杆用套馬杆趕製的長矛,身上也隻有潑皮襖。”
說著,耶律窩斡歎了口氣:“他們或者太老了,或者還沒有長成,雖然騎術是有的,但最多也就是牧民罷了。”
這就是耶律窩斡被完顏雍輕易拿捏的原因了。
這也是草原部落的常態。
說句天公地道的大實話,如果這三萬多萬契丹騎兵都是一人三馬,身披鐵甲的精銳甲騎,那他耶律窩斡就敢當場把完顏雍剁了,隨即帶著大軍橫掃關外之後,直接到中原稱帝。
但不成啊。
如同郾城之戰與剛剛過去的巢縣之戰那般,甲士如雲,甲騎如雨,硬碰硬的廝殺,名師大將將百戰精銳乃至於自己都填進血肉磨坊中,以爭取天下變局,才是罕見中的罕見。
發生一場都得被史官細細的記錄在史書上,以供後世傳閱。
大部分戰爭還是少部分披甲精銳武士,帶著一大群輕裝步卒上陣廝殺。
就比如三萬多萬契丹大軍,其中真正有鐵甲的精銳騎士,不過六千,大部分在耶律撒八與耶律窩斡手中,還有些許分布在各個小頭目身邊。
其餘的更像是武裝牧民。
指望帶著這些牧民燕然勒功、封狼居胥,隻能說完顏雍想多了。
完顏雍聽罷,與完顏福壽對視一眼。
大哥彆說二哥。
金國在被完顏亮折騰一番之後,哪怕遼東故地,也沒有許多精兵了。
就比如紇石烈良弼從各處糾集起來的這一萬騎,其中精銳甲騎有六千,其餘的全都是輕騎。
除卻契丹的那些真的不堪用的武裝牧民,如果單論兵力對比,契丹人竟然還略勝一籌。
這也難怪紇石烈良弼寧願對著耗軍糧,也要先行反間,這要是轟轟烈烈正麵打一場,誰勝誰負不好說,金國北邊的邊防是徹底不能要了。
想到此處,完顏雍再次出言相勸,助耶律窩斡堅定決心。
他也害怕耶律窩斡念及舊情,彆說真的出工不出力,就算是將耶律撒八等人放跑了,接下來也會生出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