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在曆史上的形象是腐儒、先師、道德楷模。
但其實許多標簽都是後人加在他身上的。
所謂‘我注六經,六經注我’。
成熟的大儒並不是解釋先賢的學說,而是用先賢的學說來為自己的學說作背書。
到了明清時期,當朱熹被當作了先賢之後,也就逃不了與孔子一般成了符號化的人物。
然而,真實的朱熹卻不是這樣。
他在武夷山發現了螺蚌殼與魚的化石,推測滄海桑田,古代的海洋是今日的陸地。也親身實地的考察,指出《山海經》《禹貢》的眾多錯誤。
朱熹繪製過地圖,研究過潮汐現象,總結過花開花落的規律,完善了民間自救組織社倉,修訂了鄉約製度,興辦學校,改革簡化了婚喪嫁娶等禮儀。甚至組織、統帥過民兵。
他在政治思想上,更是對皇權政治、科舉製及吏治國家對地方和民間社會的侵奪和征斂等都進行了深刻的批判。
但是這都是後話了,如果用四個字來形容三十歲的朱熹,那就是‘暴躁老哥’。
朱熹的養父劉子羽是以士大夫的身份,躋身抗金名將的序列,不是沒有理由的。
在養父的教導下,朱熹不能說如同辛棄疾這般陷陣殺敵如同尋常事,可跟一個死胖子翻臉倒也頗有些高手寂寞天下無敵的做派。
“湯碩!你這廝是真的該死了!”朱熹雙目赤紅,將四把椅子都扔了出去之後,又直接踹斷了一條桌子腿,拎在手中就要向前撞過去:“楊二哥,你稍稍讓一些。”
楊倓哭笑不得,扶著剛剛被凳子砸了一下的肩膀說道:“朱三,湯二,你們都多大的人了?鬨什麼鬨!都給我住手!”
身為楊沂中的二兒子,楊倓其實並不是一個追逐名利之人,除了在戶部掛了一個員外郎的職稱,這廝最大的愛好與父親一樣,都是收集藥方。
後來楊倓將收集的千餘藥方彙總成《楊氏家藏方》,還流傳到了日本。
但不追逐名利也不代表有人可以輕視於楊倓,他的親爹楊沂中可還沒有死呢!
就算湯思退的二兒子湯碩也不可以!
見楊倓勸了幾聲,又有許多人將湯碩與朱熹二人隔開,兩人終於扔下手中的物什,由武鬥變成了文鬥。
辛棄疾捏著黃豆,往嘴裡一扔,隨手拉來了一名小廝,往他懷裡扔了幾枚銀錢,詢問剛剛發生了什麼。
在銀錢的感召之下,小廝言簡意賅的將事情說了個明白。
其實很簡單。
在現在宋國政治鬥爭趨於刀子見紅的程度時,主戰派與主和派已經不想再維持表麵的和睦了。
不拚命沒辦法。
這幾個月之間是戰是和幾乎決定了許多人今後的政治生涯。
到底是高官厚祿,富足三代,還是說狼狽下台,滄海餘生,就看這一哆嗦了。
如同朱熹、陳亮這些小一輩翹楚放棄學業與官職,來到臨安之後又跟著中樞來到建康,可不是為了在這秦淮河上喝花酒的。
更重要的是要為主戰派造勢。無論如何都要營造出一種群意洶洶的姿態來,從而逼迫朝中的主和派讓步,並且發兵北伐。
在這種情況下,湯思退的二兒子能跟朱熹看對眼那就見鬼了。
湯碩也是借著酒勁開始撒潑,用某人詩詞的韻律不對為借口,直接開始了破口大罵,然而他罵的也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政治傾向是主戰派的所有士子。
朱熹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文化素養要高得多,罵起人來不僅不帶臟字,甚至還引經據典,讓人聽完之後還得反應片刻才能判斷出究竟是在誇自己還是罵自己,直把湯碩弄得火冒三丈。
辛棄疾斟滿酒杯,端起來細細抿著,眼睜睜的看著剛剛還在宴飲的士大夫們已經分成兩派,吵成了一團,不由得有些好笑。
然而片刻之後,辛棄疾複又覺得意興闌珊。
與這些人打交道,真的有意義嗎?
不是說他們能不能成事,他們難道有能力壞事嗎?
想到這裡,辛棄疾放下酒盞,隨後對抱著個蹄髈啃得滿嘴流油的羅懷言說道:“快些吃吧,吃完了咱們就走。”
羅懷言抹了抹臉:“大郎君說讓五哥你揚名,難道不揚了嗎?”
辛棄疾搖頭:“想要揚名,何時都可以,但此地宛若糞坑,我雖然不至於如同青蓮般出淤泥而不染,卻也不想如此和光同塵。”
羅懷言點頭,抓緊時間與那蹄髈較勁:“五哥,這廚子的手藝很好,蹄髈可比軍中的燉馬肉香多了,你不嘗一嘗?”
辛棄疾笑著搖頭:“我還不餓。”
話聲剛落,就聽到湯碩大著舌頭說道:“你們這些隻會操弄筆杆子的,根本不知道兵凶戰危。你們說北伐,空口白牙一張嘴,然則到時候具體是誰上陣廝殺,是你?是你?還是你?”
湯碩點了幾個人後,又冷冷的看向了辛棄疾:“不會是要靠那些從山東來的兵匪吧?!”
眾士子也都順著湯碩的目光看來,卻隻見辛棄疾起身冷笑:“你這肥廝,若是有種,就再說一遍。”
湯碩早就認出了辛棄疾。
他可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衙內,在當日凱旋入城的時候,湯碩就將靖難大軍諸多將領記在了心中。
身為湯思退的兒子,自然就要與老爹同仇敵愾,湯碩當即對著辛棄疾遙遙一指:“俺說你們……”
話聲未落,一枚玉佩猶如激射而來的弩矢般迎麵砸了過來,在湯碩眼中急速放大,他隻覺得頭皮一痛,隨後襥頭就被打落在地。
護衛在門口的兩名健壯家奴迅速上前。
剛剛文人之間的鬥毆是一碼事,現在辛棄疾這個武人出手,就是另一碼事了。
然而這兩個家奴雖然是軍旅出身,但赤手空拳哪裡是辛棄疾的對手。
輕易打翻兩名家奴之後,辛棄疾踹斷了一條桌子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歪著頭對湯碩獰笑著說道:“你剛剛說什麼?”
朱熹等主戰派士子皆是樂嗬嗬的看著這一幕,也不勸架,隻是看著辛棄疾一人將十餘名士子包圍。
湯碩吞咽了一下口水,大胖臉上肥肉直顫,雖然身邊還有楊倓,但他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這廝猛然意識到,如辛棄疾般的山東武人不可以按照拿捏尋常宋國武人一般對待。
就算辛棄疾當場將湯碩打殺了又能如何,到時候一溜煙的逃回山東,改名換姓,誰能奈何得了他?
提刑官、推官保證去一個死一個。
“俺……俺說你們山東北人都是粗鄙無文,好好的文會,讓你這廝弄得烏煙瘴氣。”湯碩披頭散發,卻漸漸理直氣壯起來:“我等都是以詩會友,如何要動武?”
仿佛剛剛挑起事端的不是這廝一般。
辛棄疾隻覺得無趣,扔下木棍,對著朱熹與陳亮二人拱了拱手,隨後就要轉身離去。
湯碩仿佛看到了對方的命門一般,直接大笑出聲:“你們看看,俺是不是說對了?武夫就是武夫!一說到文華之事就要灰溜溜的逃了!”
羅懷言原本還想拿著蹄髈在路上吃,聞言直接出言嗬斥:“你們這些南人知道什麼?我家公子出身山東名門辛氏,在北地以文名著稱,受業於亳州大儒櫻寧居士劉瞻劉公,哪裡是你們這些人能探知一二的?”
湯碩指著已經轉身的辛棄疾大聲說道:“你這廝看看你家公子,可有勇氣回到這案幾之前,拿起筆來寫些打油詩嗎?而你們……”
說著,湯碩指了指身邊的那些士子:“你們就真的願意讓這群武夫來掌管天下大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