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手將周小偉的骨灰送回到了他母親的手中。”
“說真的,虞相公,我已經準備好了被拉著哭泣,被辱罵,乃至於被打兩下。”
“甚至如同前朝韓琦韓相公好水川之戰後,被老婦拉著質問,‘我兒子死了,你為什麼還活著’之類的言語,我都有些心理準備。”
“卻沒有想到,周小偉的老母親隻是問了我兩件事。”
“一個是她的兒子是否英勇。”
“另一個就是,她兒子的死是否有價值,是不是死得其所。”
“後來我就在想,若是我讓這個機會白白從手中溜走。在這番大戰中死去的將士,他們家屬問我,他們的父兄子弟是否死得其所的時候,我能怎麼回答?”
說著,劉淮看著虞允文的雙眼:“虞相公,你說我該如何回答?”
虞允文目光躲閃,竟不能答。
劉淮繼續說道:“定下了這番謀劃之後,我自然就要數一下手中的牌。”
“首先我的優勢在於手握極為精銳的兵馬。”
“但我的劣勢在於在朝中幾乎沒有幫手。”
“或者說即便有幫手,我也不敢相信,正如虞相公雖是來日北伐的赤幟,卻依舊要為了宋國來嗬斥我這個北伐最大的助力。而其餘人更是碌碌,難以托付大事。”
說到這裡,劉淮似乎想到了什麼,低聲笑了兩聲,方才繼續說道:“但是當日李通跟我說,天下人都不是瞎子,是能看到真豪傑的,也因此,隻要我能一如既往的表明姿態,自然會有人明裡暗裡的協助,乃至於投奔。後來也果如李通所言,他這個相公,當真是真相公。”
劉淮感歎了兩聲,又轉入了正題:“虞相公,接下來的事情你就很明了了,借由整頓兩淮事務,整理屯田,讓靖難大軍與東平軍在兩淮掌握一些要地,然後從山東調來由遼人組成的遼騎營,讓他們在兩淮攪渾水,並且蓄勢待發。”
“原本的計劃很簡單,就是在完顏亮被押往臨安的路上,由精銳騎兵渡江進行劫持。然而計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張孝祥與楊倓二人投奔於我,並且將趙密攪了進來。李通李相公也立即將計就計,設計出在江上有金賊餘孽的假象,將建康水軍主力吸引到淮西。”
“張廣那廝是怯懦小人,他雖然沒有找到金國水軍,卻一定不會聲張,而是會剿滅一些水匪來冒領戰功,從而躲避與金軍的直接交戰。”
“因此,建康空虛,突襲的把握更大。”
“而通過楊倓得知楊沂中的想法之後,這個計劃就變成了坑死趙密了。”
“趙密自作聰明,玩虛虛實實的把戲,卻不知道楊沂中在禁軍中待了幾十年,早就已經是根深蒂固,哪裡是那麼容易被撼動的?趙密的一舉一動都清楚明白,所有的信息都通過楊倓傳到了我的手中,在趙密還沒有出發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行軍路線。”
“然後,假扮成金國水軍的艦船出發,載著遼騎營抵達江南,一舉捉走了完顏亮等人,並將其帶回淮西。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此時完顏亮應該已經到了濠州。”
劉淮笑著說道:“虞相公,這就是所有了,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虞允文此時怒氣已經完全消失,思量片刻點頭說道:“有的。”
“且說來。”
“老夫知道劉大郎心思縝密,未慮勝先慮敗,若是那遼騎營失手了該怎麼辦?”
劉淮淡淡說道:“我還有兩個後手。”
“第一個就是我這二百親衛,他們都是能跟我廝殺到底的精銳。”
“第二個是靖難大軍的何伯求,他與宋國有深仇大恨。”
劉淮頓了頓,隨後就說出了石破天驚的話:“若到了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的最後時刻,我會在臨安襲殺趙官家,隨後趁亂將完顏亮劫走,靖難大軍也會立即發動,在成閔與李顯忠沒有反應過來之時,打垮張子蓋那群廢物,然後再回到山東,應對局麵。”
劉淮說到一半的時候,虞允文就豁然起身,動了殺心。
“劉大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還身在臨安?”
劉淮臉上浮現出了古怪的笑容:“放心,虞相公,我在十七日就會離開,連禪讓大典都不會參加。”
“你在中間為太子與我牽線搭橋,雖然隱蔽,但還是被趙密發現了,他在趙官家麵前進了讒言,趙官家雖然不信,卻還是心中有疑慮,不想再讓我等繼續待在臨安。我也隻能灰溜溜的離開了。”
虞允文定定看著劉淮,心中五味雜陳。
這是何等熊虎之將,卻難以為大宋所用,可能就是天意吧。
虞允文的情感告訴他,現在就應該立即找借口逃出驛館,隨後直接去找楊沂中,讓他把臨安所有的兵馬都帶來,不惜一切代價,就地將劉淮圍殺在這裡。
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因為他既然說了這番話,下次就不會再隻帶二百騎來臨安了!
但理智卻在勸阻虞允文,萬萬不能再殺掉另一個嶽飛了。
且不說以殿前司的實力,能不能在劉淮反應過來之前,就用重兵將這二百甲騎圍住。
現在宋國的心腹之患依舊還是金國,還沒有北伐成功,收複失地之前,是不能殺劉淮這種有功之臣的。
哪怕虞允文明明知道,以後兩人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此時也不能動手!
否則豈不是寒了心向宋國的豪傑之心?
想到這裡,虞允文再次深深看了劉淮一眼:“劉大郎,老夫曾經是真的想要讓你在來日成為大宋的宰執,但如今看來,接下來一段路咱們還可以同行,但到了最後,還是會分道揚鑣的。”
劉淮也收起了笑容,正色說道:“虞相公,大宋到了如今的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我的罪過。”
虞允文搖頭,隨後懇切說道:“老夫自然知道這不是大郎你的責任,但大宋官家是漢家天子,而你劉大郎是漢家苗裔,平日裡打得也是漢家旗號,如何不能匡扶宋室,共創大業呢?”
劉淮的言語同樣誠懇:“虞相公,不瞞您說,我之前內心中的確有這等想法。靖難軍或者說忠義軍一開始就是從宋軍中脫胎而出的,軍中想著報效宋國之人數不勝數,我身在其中,即便有了野心,見到這般行狀,卻還是有些猶疑。”
“但是,此番南下一路看來,你們是救不了天下的。莫說天下,難道宋國朝廷就能真的將兩淮的亂局平定嗎?若不是靖難大軍此番出力甚大,虞相公信不信現在兩淮的民亂就已經波及四方了?”
虞允文連連搖頭歎氣,卻不想再辯下去了:“大郎,你有你的選擇,老夫也同樣有自己的堅持,如今大敵依舊是金國,咱們不如約定,隻要一日不滅金,你就一日不叛宋,如何?”
劉淮笑著說道:“虞相公為何對我如此優容?莫非也覺得我能成大事?”
虞允文也笑了:“誰讓劉大郎乃是唯一可以與金賊正麵爭鋒的大將呢?劉錡已死,成閔老矣,吳璘坐鎮蜀地,李顯忠需護衛江南,餘者更是碌碌,除了魏公還有劉大郎,還有誰能肩負北伐重任呢?”
劉淮笑著點頭,起身上前,與虞允文擊掌為誓。
虞允文起身,再次深深看了劉淮一眼,隨後就走出了大門。
劉淮知道,這番攤牌之後,虞允文這名孝宗年間的唯一獨相肯定要有反製措施了,但劉淮不怕。
與政治態度不鮮明所造成的後果相比,虞允文的態度隻能算是毛毛雨了。
儘心費力分裂了金國之後,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要靠戰場上的勝負來抉擇,而這正是劉淮所擅長的。
是時候該回山東了。
但在回到山東之前,劉淮還有一件重要事情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