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
城東四海居的燈籠泛著昏黃。
範景年睜開眼睛,緩緩起身,看了看外麵漆黑的夜色,按了按眉心。
這些時日,他都沒有睡好,總有些提心吊膽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這裡並非張家口,而是天子腳下,哪怕再是繁華,終究不如自家地盤來得自在。
或許是因為那群白蓮教徒莫名被圍堵絞殺,事後他匆匆路過,還看到有兵丁在衝刷染血的地麵,簡直觸目驚心。
然而為了完成家主的交代,範景年又不敢貿然離去。
近來族中的生意也不好做,蒙古人內部又亂了起來,互相攻伐,尤其是默特部的兩個兄弟東征西討,將不少勢力打得七零八落,其中就有好幾族長期與範家往來的部族。
這本不足為奇——草原上的部落興衰更迭,鐵騎聚散如雲,生死勝敗對範家這樣的邊貿商家而言,早已司空見慣,範家永遠都站在勝利者一邊。
但那將領俺答野心勃勃,竟看不上範家提供的貨物,想要直接與明廷通貢,不斷向地方衙門投書。
範家頓時警惕起來。
範氏一族自洪武年間便在邊關紮根,起初不過做些尋常的茶馬貿易,每年秋高馬肥時節,張家口外的馬市總是塵土飛揚,範家的夥計們牽著塞外良駒穿過邊關,再交予內地的商隊,從中獲利。
然至景泰年間,這樁買賣漸漸變了味道,當馬政日漸廢弛,向草原采購戰馬竟成常例時,那些手眼通天的晉商巨賈便嗅到了血腥味,他們拿著兵部的批文,帶著戶部的勘合,再將鎮守太監喂飽,很快就壟斷了邊貿暴利。
範家這樣的中等商號,很快就被擠出了馬市的中心圈子,老掌櫃望著晉商車隊裡那些油光水滑的良駒,隻能帶著夥計轉向皮毛、藥材這些邊角生意,所幸後來隨著商路的穩固,範家在蒙古各部裡積攢的口碑,又讓他們形成了穩定的客源。
同樣的道理,如果朝廷同意通貢,直接與蒙古大部通商貿易,他們的生意必然受到衝擊,稍有不慎,家族衰敗就在眼前。
所以當白蓮教徒外遷,準備在蒙古人麾下形成聚集地時,範家敏銳地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一來這群白蓮教徒也是一筆商機,在苦寒的塞外要形成板升,可不是隻靠蒙古人就能成功的,必然需要大量的貨物,光賣鐵鍋就能狠賺他們一筆。
二者白蓮教一旦投靠了蒙古人,通貢就更不可能放開了,那可是朝廷最痛恨的造反宗教。
無論是從眼前的買賣,還是長遠的利益考慮,範家都是樂於促成白蓮教徒投靠蒙古人的。
至於這是否會增大蒙古人寇邊的侵擾,那就不在他們考慮的範圍內了。
反正這些年間,對於蒙古的劫掠,他們早早駕輕就熟,每每通風報信,及時避開,哪怕蒙古人徹底打進來,也不會對於他們這種信譽卓著的商人下手。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與白蓮教接頭,取得對方的信任,促成這條全新商路的形成。
“咚!咚!咚!”
正想著呢,隨著屋門輕敲幾聲,範景庵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七哥醒了麼?”
“醒了!”
一位中年文士走了進來,作揖行禮:“七哥!”
此人顴骨高聳,兩頰凹陷,臉色透著些青灰,四十未至卻已鬢角飛霜,一綹枯黃胡須稀疏蜷曲,長相頗為醜陋。
“十六弟來了!”
但範景年卻不敢怠慢,趕忙扶住:“切莫多禮,快坐快坐!”
這個族弟早年科舉不第,消失無蹤,後來再出現時,竟被家主所器重,而族內的生意突然紅火起來,尤其是一批正鹽鹽引的獲得,讓眾人暗暗驚駭,頗多揣測。
範景年更知道,此番與白蓮教相會,也是此人出麵溝通,若非這些年間此人神通廣大的印象早就印在族人心間,他還真有些不敢來。
現在請這位坐下,範景年是有喜色的:“客人到了?”
“未到。”
範景庵搖了搖頭:“不過愚弟有一件私事要辦,恐要離開幾日,特來向兄長請辭。”
範景年變色:“這怎麼成?那群客人都是十六弟引薦的,獨我留下,如何能與對方促成大事?”
範景庵道:“我留了三位手下,他們都能與對方接觸,兄長記住約定的暗號,‘商佛一家,富貴由天’就可,彆的交予他們處置。”
“不成!不成的啊!”
範景年還是連連勸阻,滿是懇切:“沒有你在,為兄放心不下!”
範景庵無奈,唯有解釋道:“不瞞兄長,愚弟早年在京師留下一女,如今有殺身之禍,此女的手中,也有客人需要之物,不得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