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師……”
“連你也要離開朕麼?”
暮色沉沉,乾清宮的燭台上,燭火微微搖曳。
一道窗邊的身影,被拉得修長而孤寂。
朱厚熜手握奏疏,眸光晦暗不明。
時而淩厲如刀,時而恍惚似霧。
對待張璁,他真的有不一樣的感受。
嘉靖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剛繼位的小皇帝,候在張太後的殿外,雪花落滿肩頭。
是的,他也曾經跪過,拜過,向彆人哀聲懇求過。
內朝有張太後氣勢洶洶,外朝也有楊廷和領著百官,逼其認孝宗為父。
黑壓壓的朝臣跪了一地,形成恐怖的壓迫感。
年僅十四歲的朱厚熜,性情早熟,有主見而要強,具備一定的政治素養。
可大位畢竟是從天而降的。
由於並不是皇太子繼位,身邊就沒有東宮的舊部,也不是朱棣這類藩王,靠一刀一槍打得洪武多了四年,更不可能有一幫擁護的文武。
皇位來得太容易,伴隨而至的,就是朝堂上袞袞諸公湧來的惡意。
那群人要分割皇權!
“陛下勿憂!”
就在他孤立無援,凍得發抖時,一個麵容清臒的中年文士,雙手捧著一卷《議大禮疏》,化作一件比起任何大氅都要暖和的衣衫,披在了肩上。
那是張璁第一次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冒著貶官乃至殺生的風險。
公開支持自己尊生父。
“少師!”
朱厚熜的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柔軟。
當年那個為他抗辯滿朝、徹夜草擬禮議的忠臣,如今也兩鬢斑白了。
他緩步回到案前,重新拾起奏疏。
“伏惟陛下聖明燭照,知臣犬馬齒衰,目昏手顫,每於閣議至夜分,輒心悸不能自已。”
“臣老矣,難堪首輔之任,伏乞陛下憐臣殘年,準臣歸返故裡,以全骸骨……”
奏疏上的字跡工整端莊,卻透著一股暮氣。
張璁身體不好,早不是什麼秘密。
更關鍵的是,繼桂萼病重歸鄉後,大禮議集團裡的中堅人物,方獻夫也有致仕歸鄉之心。
方獻夫一來年紀也大了,二者他的性情本就是比較溫和的,最初上書支持嘉靖尊親父時,都是戰戰兢兢,險些撤回。
後來的上位,也因為張璁桂萼霍韜幾人性情太剛,四處樹敵,需要一個可以緩和各方關係的人。
方獻夫和稀泥的本事一流,正好可以處於中間調和矛盾。
但自從度田清丈和一條鞭法接連失敗,張璁對於整頓吏治上寸步不讓,得罪的官僚越來越多,再有嚴嵩入內閣,很快成為次輔,麾下又團結了以兵部尚書毛伯溫為首的一眾朝臣,分庭抗禮。
方獻夫也心力交疲,再看到桂萼勞累致死的下場,已是萌生退意。
他這一退,張璁愈發獨木難支。
曆史上的張璁,多次上書請求歸鄉養老,嘉靖都不允許,反倒為之親製藥餌。
因為新政還需要張璁主持,能在統治階層內部鐵與血的鬥爭中巋然不動的,隻有張璁具備這個威望和能力。
可張璁實在是老邁了,有一日在朝房值班時,甚至昏暈過去,不省人事一天多,眼見病情如此嚴重,嘉靖這才允許其回家調養。
現在張璁的病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朱厚熜同樣舍不得對方離開。
但至少在嘉靖朝革新的事業裡麵,張璁不再是唯一的人選。
所以就連奏疏的最後,都有一番話:
“然新政未竟,如逆水行舟,臣觀吏部尚書嚴嵩,器識宏遠,謀國至誠,於新政諸法,皆能斟酌損益,務求實效。”
“若陛下任之首揆——”
“一則以清流之望平息朝爭;”
“二則以務實之策延續革新;”
“三則為陛下育後繼良才。”
“臣殘軀如風中燭火,唯願歸老甌江之畔,夜夜北望宮闕,臨表涕零,伏乞聖鑒。”
……
“少師為了新政,當真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張璁與嚴嵩的矛盾,人儘皆知。
這也是朱厚熜樂於見得的事情。
他哪怕對張璁再信任,當看到對方大權在握,執掌朝政,壓得群臣抬不起頭來的時候,也會感到不安。
所以得有製衡之人的出現。
原本選定的是夏言。
但後來嚴嵩的嶄露頭角,更是一個意外之喜。
因為張璁能推行的新政改革,嚴嵩也能辦到,且手段更加沉穩溫和。
如此番滅安南,收交趾,於江南催繳錢糧的分歧上,嚴嵩的辦法就更加成熟,讓明軍有了充足的後援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