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嗎?”
“還沒。”
崇經書院,講堂前的汲泉亭內,兩個少女正踮著腳探頭張望,尋找某個身影。
她們是瑞國武定侯之女沈靈舒與侍婢阿沅,也都穿著一身素色的直裾深衣,裝束與書院學子們一般無二。
沈靈舒身材窈窕,一張標致的鵝蛋臉,膚質瑩潤,柳眉彎彎,雖著男裝猶美得不可方物;阿沅則嬰兒肥未褪,俏麗中帶著稚氣。
瑞國不禁女子入學,可她們今日其實是托了關係混進來的。
為的,是尋一人麻煩。
沈靈舒曾訂下一門婚約,論出身,對方還配不上她,可不久前她竟是被退婚了。
她素來驕傲,因此淪為京中笑柄,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遂決定親自來問個清楚。
隨著鐘聲作響,多數學子已落座,阿沅才終於抬手一指。
“來了。”
對方登門退婚之時,她跑去偷看了一眼,對他的身形相貌印象深刻。
沈靈舒順著阿沅指的方向看去,山門處已經隻有一人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平心而論,那狂徒的儀表樣貌竟是相當不錯,風姿鶴立,有遺世之態,隻是神情淡漠,眉宇間透著一股與人疏遠的清冷之意。
“看著就是個不知禮數的狂徒。”
沈靈舒輕哼,帶著些惱意迎向他,喊出了那個曾經寫在她婚契上的名字——
“顧經年。”
少年正安步當車,聽到有人相喚,目光轉來,見是個女弟子,竟不理會。
沈靈舒更惱,快步趕到顧經年麵前,從袖子裡拿出他的退婚文書。
“你……”
“信就不看了,抱歉。”
顧經年應得漫不經心,話音未落已與她擦肩而過。
沈靈舒愕然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大概是被他當成要遞情書的仰慕者了。
這無禮狂徒竟還如此自以為是、自命不凡,可恨。
她氣得跺腳,又道:“站住,告訴你,我可是……”
“授課了。”
“嗯?”
沈靈舒一怔。
隨著最後一聲鐘響,一個留著三縷長須,身穿葛袍的中年男子負手從長廊那邊踱步而來。
“明川先生來了。”
眾學子頓時不敢再交頭接耳。
葛袍中年目光看向沈靈舒這邊,喝道:“你等還在胡鬨?!”
沈靈舒被氣勢所懾,不敢作聲,頗覺無辜。
再一看,顧經年不知何時竟已在講堂角落的一個蒲團上坐好,手展書卷,一副認真向學的模樣。
阿沅見氣氛肅穆,心中害怕,連忙拉著沈靈舒也坐下。
須知崇經書院地位崇高,明川先生亦是當世之大儒。
先生名為宋璋,字伯玉,號明川,學識淵博,素有盛名,瑞國天子曾兩次想授他為官,皆被他婉言謝絕了。
今日哪怕是武定侯當麵,也得對宋璋禮敬三分……
“見過明川先生。”
一眾弟子皆起立揖禮,素衣如雪。
講堂開闊,三麵白牆上則寫著幾個比人還要高的楷書,分彆是“忠”、“孝”、“節”、“義”、“禮”、“信”,仿佛是六位金剛擺出飛天舞姿凝視著眾弟子。
前方的牌匾上以氣勢雄渾的字跡書著“天道正脈”四個大字。
牌匾下方,宋璋落座,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開口說起來。
不像在授課,倒像是隨意而談。
“便如你等所願,今日說異類。”
“《河書》雲,地廣三億三萬五千裡,中有山曰‘昆侖’,高萬裡,乃神物之所生、聖人之所集也,天下八十州環繞之,中州為其中之一,居東南隅。”
“中州方圓一萬五千裡,左濱海,右流沙,北及雪淵,前至極峻,自古皆為一統,今分五國,不必贅言。”
“中州之外皆稱‘夷海’,夷海多異人、異獸、異物、異俗。”
“舉數例。”
“蓬山之東四萬裡,有族曰‘稽’,稽人孕三十六年始生,生而高大,頭帶鹿角,可乘雲駕霧,蓋為龍類。”
“壺關以西三萬六千裡,有族曰“奭”,奭人有四臂,擅造飛車,隨風遠行,箭術尤佳,六百年前曾乘西風而至中州,成武王敗之,乃複乘東風而返。”
“九巍山往南三萬裡,有族曰‘羽’,羽人有翼,可飛九霄,蓋因其地多鳳凰,自古食鳳卵之故,羽人不好戰而好歌……”
一個胖胖的書院弟子忽高舉起手。
“先生。”
“莊子淵,何事?”
“敢問先生,夷海有如此多異類,豈非可以滅了我等凡夫俗子?”
宋璋聞言失笑,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中州氣象乃凡人之樂土,卻非夷海之民所宜居。”
“啊?那是為何?”
“凡人之氣濁,鳳鳥之氣清,故羽民至中州則飛不遠;奭人駕車須有風,風息,雖四臂而不能敵中州將士;稽人乘雲駕霧再高,豈可於中州孕三十六年而安然生產?”
“敢問先生,為何學生就從未見過異類?”
不少弟子頓覺好笑,竊竊私語,嘲笑莊子淵沒有見識。
沈靈舒出身侯府,就知軍中其實搜羅了許多異人異獸作戰,隻是民間少見罷了。
宋璋卻不談這些,道:“汋京多名士高人,異類自不敢來。使民享太平者,無非是“文”、“武”二字,文者,先聖之學,浩然正氣可使妖祟不敢近身;武者,保家衛國,成中州一統、萬民安定之偉業也。”
話到這裡,他放下茶盞,故作訓斥弟子的語氣。
“你輩若肯勤學文武,何懼異類?!”
“是。”
“……”
當鐘聲再次響起,宋璋沒有半點留連之意,一拂袖便起身離開走。
“恭送先生。”眾弟子揖禮。
沈靈舒卻起不來,跪坐在蒲團上又涼又硌,她的腿都坐麻了,捶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為了找那無禮狂徒問話,真是不值。
再轉頭看去,她卻發現顧經年已經沒在位置上了。
“咦,他人呢?阿沅?”
阿沅還垂著腦袋搖搖晃晃,睡得正香,被推了推才醒過來。
她擦著嘴角,目光看去,驚訝道:“啊?他剛才還在呢。”
“剛才?你都睡了半個時辰了……快去找找。”
“欸。”
阿沅連忙向一個走過的書院弟子問道:“你看到顧經年了嗎?”
“那是何人?”
“是你的同窗啊。”阿沅道:“不認得嗎?”
“我同窗兩百餘人,籍籍無名之輩,嗬,不值得我結識。”書生一撣衣袖,傲然而去。
阿沅無語,又問了兩人,竟都與顧經年不識,她不由撓頭道:“姑娘,那個狂徒好像沒有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