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這件事,已然算是一個儀式了,軍漢們一個個臉上帶著榮光的笑容,慢慢走進軍營。
回來之後,先要把東西都收拾妥當,自己的軍械之類,還有公家的東西。
蘇武自也去卸甲,晚間少不得一場大宴,自也就在孟娘正店。
蘇武先吩咐了燕青:“且派人往萊州去一趟,看看你義父什麼時候船回來……”
燕青點著頭:“嗯,叔父放心,一有消息立馬來報。”
“當讓你義父來幫幫我,許多東西要折換成錢糧。”蘇武如此說著。
“省得,我便也走一趟大名府,先幫叔父走動一番,看看有沒有人願意上門來收。”燕青也能頂事。
“也好,先待兩日,待得朱虞侯點校清楚了,給你一個單冊,你帶著單冊去……”
“嗯,叔父,什麼時候,讓我再挑一些人手。”燕青也有自己的急事。
“你隻管軍中去挑吧,軍中的,江湖上的,隻要你看得滿意,你隻管去招,你情我願即可,先與你五個都曲,五百人之數。”
蘇武如今,自也大方,他手上有兩萬員額,若是真有錢糧,他其實更願意把兩萬員額都占滿,而不是在童貫麵前說的一萬強軍。
燕青自也欣喜,轉身去乾活。
卻是門口走進來一個小家夥,探頭探腦的,卻又是那機靈模樣。
蘇武看得倒也欣喜,抬手一招:“宗鐵……”
小家夥奔了進來,正兒八經躬身拱手一禮:“拜見將軍!”
“你這小子,近來讀書可少挨了板子?”蘇武笑著問,便也是真喜歡。
“回將軍,沒挨板子。”小家夥嘿嘿笑著。
“軍中好玩嗎?”蘇武問。
“好玩,這好些日子,我放了課,課業做完了,都在軍中玩……”楊宗鐵站在蘇武身側,笑著來說。
“都玩了什麼啊?”蘇武又問,便也是蘇武與孟玉樓說的,讓他多來軍中玩耍。
“我學著奔跑,我看他們打馬,看他們耍弄刀槍,也看他們相撲……”楊宗鐵如數家珍。
蘇武很是滿意,便是又用手摸了摸楊宗鐵的頭,說道:“嗯,不錯,過幾日啊,我送你一柄短刀,不得多久你就是個大男人了,男兒當帶刀,先帶短刀,往後帶長刀。”
“真的嗎?”楊宗鐵似乎不信。
“自然是真,哪裡有將軍說假話的?我讓軍中匠人給你定製一柄好短刀,往後啊,哪怕是讀書,你也帶著。”
蘇武還使勁摸了摸楊宗鐵頭,小家夥左搖右擺,便是有趣。
也是嗬嗬笑:“好好好,刀好,我也會耍幾下呢……若是再來一匹馬就更好了……”
蘇武擺著手:“馬不行,隻待你再長兩歲,十二十三了,再送你一匹馬。”
“拜謝將軍!”楊宗鐵還真學著躬身大拜。
“行了,耍去吧……”蘇武笑著擺手。
“嗯,將軍,我這就去看誰會使刀,我就纏著他耍弄……”楊宗鐵高興不已,轉身跑去。
是該學學,不能真拿一把刀來,把自己傷了,有人教就挺好,蘇武倒也不在乎到底誰教他。
軍中今日放假,出征的人,放三天,隻待回來了,未出征的人再放三天。
便看軍中,甲胄一去,便是不知多少人大包小包背著往家走,有些人還得雇輛車,大多都往獨龍崗去,有些便往陽穀縣去……
還有一些就在城裡安了家,租了小屋,養著家人。
蘇武看得這般場景,其實心中多是欣慰,那回家的笑臉,豈能不就是人生的奔頭?
隻待在軍中忙碌一番,下午半晌,眾人便往不遠的孟娘正店去。
那邊也差人去請衙門裡的相公們。
廂間要了好幾個,大小軍將齊至,衙門裡的官吏皆來。
城門之外,此時倒也有些熱鬨可看,輔兵們接了命令,要做一件大事,七八百號賊人屍首,要加工一下。
先砍頭,把頭都掛在城牆上,屍身便要遠遠挖坑去埋。
倒是也難住了不少人,不是沒人敢乾活,而是敢的太少,不敢的太多,導致乾活進度極慢。
便是也有催促來去,那杜興現場盯著,也是喊罵起來:“都乾什麼呢?這點事都不敢,往後將軍出征就不帶你們了,將軍帶人殺賊,賊都殺了,你們割個頭怎的還怕呢?快些快些,老子還要去吃慶功酒呢……”
便是也有膽大的百姓在旁圍觀,也是起哄:“你們若是不敢呐,不如讓我來,把你們賞錢分一半給我就是……”
幾番一說,自是許多輔兵咬著牙,抽刀也就乾起來了。
這邊在砍,那邊便取繩索,往城牆上去係……
一時間,這城牆頭上,還真有些恐怖,掛著一排一排的頭顱,天氣乾冷,想來風乾之後更是有幾分恐怖。
不過,就這麼在城下看去,又不顯得恐怖了,倒也不知是為何……反而覺得看著心中挺激動,莫名激動。
隻待頭都掛完了,杜興才最後一個趕到孟娘正店。
倒是酒宴才剛開,杜興洗把手,入了席。
就看頭前將軍已然開始搖晃了,興許是眾人來去一杯,將軍一人吃得最多。
有那程相公哈哈大笑:“子卿啊,不能吃就少吃些,少吃些無妨……”
杜興才知曉,原來將軍有字,字子卿,便也記下。
將軍當真也笑著說:“嗯,相公允了,我可少吃,那我就當真少吃了。”
那宗老相公也說:“無人怪你,無人怪你……少吃就少吃,這麼多人,人人都有來去,你哪裡吃得這麼多。”
蘇武點著頭,卻又大手一揮:“來,便讓軍中的兄弟,與府衙裡的兄弟多吃。”
被蘇武叫了一聲兄弟,府衙裡的官吏,倒是也並無覺得不妥,就看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漢下席來,府衙裡的官吏立馬一個個麵色就變。
程相公也是大手一揮:“吃,怎麼能不吃呢?隻管吃!”
官吏們麵帶苦笑,自是來者不拒,卻是論吃酒,哪裡吃得過這些殺人漢?
如此,場麵熱鬨起來,也還請了幾個人在一旁唱曲,唱得一般般,但就是個熱鬨。
頭前正中是程相公,左手是宗末等,右手是蘇武。
三人倒是商量起了正事。
蘇武開口:“相公,這造船之事當提上日程了,船隻要造,也不是一日兩日之事,要買大木,大木多是從南方買來,還待工期慢慢來造,所以,越早開始越好。”
程萬裡點頭:“嗯,是這個道理,此番你帶回來的錢極多,倒是可以先開始了……”
蘇武看了看宗澤,便說:“下官已然與宗老相公商議過了,他親自去濟州督造……”
程萬裡卻是立馬來問:“那這府衙之事呢?”
宗澤來答:“相公放心,濟州與東平府,來去不過一兩日,下官兩邊來跑,便是許多事,也可以讓吏員差役直接往濟州去報,下官自是兩邊兼顧,不會誤事。”
這話說出來,蘇武都聽得一呆,這老頭,真能乾活啊!老黃牛都比不上他勤懇。
聽得這話,程萬裡隻管點頭:“好好好,這般好,那就多謝老相公了,到時候啊,多給你發一份錢。”
宗澤又說:“這幾天,下官就尋一些匠造的書來看,也派人去濟州請幾個造船的大工回來,如此,下官便先行著手,先囫圇學得個略知一二!”
蘇武心中是真佩服,酒杯一提,不說了,都在酒裡。
這能不是勞動模範?這能不是工作標兵?這能不是感動大宋十大人物之一?
這必須是咱大宋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一飲而罷,老頭還說:“哎呀,隻恨以往啊,未想到這事來,便是萊州之地,船來船往,也未想過要了解一下造船之事,若是以往就想到這事,而今倒也從容許多。”
“不晚不晚,老相公一出馬,一個頂得倆!”蘇武帶著酒意,連連擺手。
“子卿這是哪裡的怪詞?”宗澤也哈哈笑著。
“胡說的胡說的……”蘇武笑著,便又與程萬裡說道:“相公,倒是宗老相公乃東平府下判官,去得濟州,怕是不好差使。”
程萬裡眉頭一皺,頭一點:“好說,待我往京中去個信,且看能不能把濟州造船廠劃歸東平府管轄,此事當是不難,暫時而已,暫時劃歸東平府管轄,反正都在水泊邊上。”
蘇武酒杯一抬,隻說一語:“相公高明得緊!”
程萬裡嘿嘿來笑:“多學,多學就是……”
“下官多學!”蘇武點著頭,這領導,好用!情緒價值得給透。
程萬裡一口酒去,砸吧一下嘴巴,也說:“哎呀……說起來啊,自從到得東平府,自從遇得子卿,倒是心情都好多了,在那京中啊,雖然快活,但心中難免憋屈,我大宋啊……”
蘇武心中一緊,這領導喝多了,不會是要指點江山了吧?
這可不興指點……
程萬裡接著來說:“我大宋啊……好!”
蘇武嚇得一跳……
“但是呢,也有不好……”程萬裡話鋒一轉。
“相公慎言!”蘇武連忙來擋。
程萬裡大手一揮:“這不好在哪呢?這不好啊……就在吏治,像本府……是不是?像宗老相公……對不對?像這種棟梁之才,卻是鬱鬱數十載不得誌,朝堂之上,你去看,你去數……你去看看,你一個一個的,那個那個……”
蘇武連忙起身,把程萬裡嘴巴一捂,隻管一手去架腋下:“走走走,相公吃多了酒,先回先回……”
宗澤在旁,也是來架:“回衙回衙……”
這領導,最近是有點意氣風發了,再吃了酒,飄了飄了,要說真心話了。
也許還是在東京二十來年,受的委屈太多……
再看滿場,一個個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隻管是沒聽到什麼。
隻把程相公架出門去,蘇武才鬆開那捂嘴巴的手,隻管說:“相公慎言啊……”
程萬裡剛才是拗不過蘇武的大力,此時便是來說:“怕什麼?我乃聖賢子弟,我大宋天子廣開言路,豈不聞唐之魏征,豈不聞包龍圖,豈不聞仁宗陛下……”
蘇武隻管架著程萬裡往不遠的府衙去,也點著頭:“嗯嗯,都知曉都知曉。”
程萬裡還要說:“君有諍臣,不亡其國,我就要做個諍臣。”
“好好好,今日晚了些,相公,明日大早再做諍臣。”蘇武架著快走,這領導酒量也淺,不過也隻是一圈而已。
明天早上起來,肯定不做諍臣了。
宗澤在旁,卻並不說話,隻是低頭,歎息一聲,他倒是真做過諍臣,把朝堂上下一通噴,弄了個賜同進士出身之末等,鬱鬱寡歡不少年。
人怎麼會沒有夢呢?雖然老了,不再做夢了,年輕時候,豈能不是意氣風發,要成為大宋棟梁,君前聽用,強國富民,史書萬代留名……
有些儒生,是真有信仰的!
便是脊梁。
蘇武聽得宗澤歎氣,一時間,隻覺得宗澤與程萬裡兩人此時此刻,怕是真共鳴上了。
蘇武隻管一語:“宗老,你自回席,我送相公去就是。”
這府衙也就隻有幾步了,宗澤看了看蘇武,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蘇武架著程萬裡,程萬裡喋喋不休說著,便也架到了後衙小書房裡。
書房裡倒茶水,程萬裡吃了一杯,便又歎氣,卻還有言語:“都說我拜在閹人門下,都笑我……他們就沒去拜過?逢年過節,那童樞密家門口堆滿了大禮,他們沒去?”
“說什麼文人風骨,他們做了什麼?會做什麼?那樊樓裡哪夜不是被他們坐得滿滿當當?”
蘇武不插話,隻管讓程萬裡說。
“就說我吧,我程萬裡,本也不是一個了不得的人,貪財好色也好,貪生怕死也罷,我程萬裡卻就是做了事!便是教他們到東平府來,一見賊人,隻怕嚇得就是屁滾尿流……”
卻是此時,那程家乖女走進了小書房來。
蘇武轉頭去看,兩人對視一眼,姑娘立馬走到父親麵前,便說:“父親,吃多了酒,洗漱去……”
程萬裡大手一揮,看了看乖女,看了看蘇武,再開口:“子卿啊,你不錯,也讀書,也習武,咱大宋啊,沒有你這般人了,你啊……極好,極好……”
蘇武點頭:“相公謬讚。”
“我不是謬讚,怎能是謬讚,就是好,好得緊……”程萬裡真在起身,乖女扶在一旁。
“那下官就回了。”蘇武告辭。
“嗯……你自去……”程萬裡點著頭,隨著乖女往外走。
卻是出門去了,那姑娘又轉頭來,說得一語:“蘇將軍稍候片刻……”
蘇武心中一愣,這……這好嗎?便去看程萬裡。
程萬裡好似未覺,隻管隨著往後衙院裡去。
蘇武有些不會了,這是該稍候片刻?還是不該稍候片刻?
下午半晌入的宴席,此時倒是天色還未真黑,算不得夜半三更……
那就稍候片刻吧……
果然,不得多久,那程家小娘又回來了……
蘇武隱隱中,似也察知了些什麼,隻看那小娘從後院走過來,身段兒是好,模樣是正,白麵光潔,眉眼周正……
膚淺了膚淺了,這姑娘遇事不慌,沉著冷靜,膽魄不比一般女子,還幫著自己隱瞞了林衝之事,也算欠個大人情……
“將軍,屋裡坐。”程小娘先是一福,再是抬手作請,倒是大大方方。
如此,蘇武拱手一禮,便也不顯矯情,往小書房再坐。
蘇武也下意識看了一眼門,門開著,沒啥,不必心虛什麼,人家姑娘都不避諱,多想反而矯情了。
兩人落座,蘇武先說一語:“不知該如何稱呼妥當。”
這也是兩人第一次正兒八經見麵,麵談。
“霽月……”程小娘真答。
“哦,霽月姑娘,不知有何囑咐?”蘇武想來想去,隻想著這姑娘應該是要叮囑自己,以後彆讓程相公吃那麼多酒之類的……
“將軍近來可都好?”程小娘忽然這麼來開口。
蘇武很意外,但也答:“都好……”
“將軍近來讀什麼書?”
蘇武自是不知,程小娘留這一步,便是有目的,本是沒機會的,此番父親酒醉,蘇武送回,便是個機會。
倒也不是什麼其他的機會,隻是程小娘心中有一擔憂,擔憂蘇武來日當真拒了這門親事。
所以,想借著這個機會,互相了解一二,哪怕閒談幾語,當也是個好印象。
卻是哪裡知道,蘇武答:“近來……倒是也沒看書。”
“哦……那是……將軍近來剿賊繁忙,那將軍以往呢?最喜哪本書?”程小娘又問。
蘇武有點尷尬,知識體係不一樣,非要問,蘇武答了一語:“昔日司馬相公之《資治通鑒》。”
蘇武沒胡說,真翻過,也就這本算是與程小娘在一個知識體係裡,其他的,蘇武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哦,如此大作,將軍定是胸中有溝壑,倒是這本書,有太多司馬相公個人私語,也有許多正史刪改之處,與許多史書對照來看,更是美妙……”
也是程小娘隻管以為這麼來談,便是展示自己,倒也不是有意如此,是下意識如此。
但蘇武聽得是一愣一愣的,這個話題,他談不下去,隻能直白一語:“那我去尋幾本正史對照再讀。”
“不必,送你就是……”說著,程小娘當真起身,就在這小書房裡翻找。
片刻,便是抱著書來,不是一本兩本,是一摞。
“將軍,收好。”書都放在小幾上。
蘇武看了看,倒也不排斥,說起來,這書,特彆是史書,還真得認真讀一讀,不為其他,既然走上了這條路。
就要看看彆人是怎麼成功的,更要看看彆人又是怎麼失敗的。
這其實很重要。
中國這史書,極好,蘇武知道自己往後遇到的任何情況,都能從這堆書裡找出參考答案。
“多謝霽月姑娘!”蘇武起身一禮,把一堆書都抱往懷裡。
程小娘也是起身一禮:“將軍客氣……”
“那……那就告辭了。”蘇武點著頭。
“嗯……將軍慢走。”程小娘便也是一福,先看蘇武出門去,她便也出門去。
看著蘇武去的背影,便也還有女兒家的小心思,倒是不知想些什麼……興許以為今日蘇將軍當知曉自己博覽群書吧?還有個中見解……
蘇武出門去,第一感覺就是……這姑娘肯定是看上我了,不然拉著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還以為有什麼正事……
沒有正事,那肯定是看上我了……
回那孟娘正店,席麵其實已經不熱鬨了,倒是程相公鬨了一場指點江山,氣氛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