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宿夜。
中軍大帳裡提來一個人,眾多軍將皆在,認識這人的倒也不是一個兩個。
這人頭上包紮著,臉上還有血跡未完全擦拭,他綁縛了半身,就坐在地上,左右看了看滿場之人,再看頭前那中間端坐的蘇武,便也打量來去。
蘇武指著他,與眾人笑著來說:“這廝名叫花榮,本是那青州清風寨的副知寨,有一手極好的射術,昔日清風山裡剿賊,某先登之時身上中兩矢,十有八九就是這廝射的……”
便是那楊誌、周通等人,顯然都認識他,楊誌開口來說:“本是勇武軍將,卻從了賊去,長得個周正模樣,非要從賊,花榮,朝廷哪裡對你不住?”
花榮坐在地上,還真來回話:“貪官汙吏橫行,就是對我不住!”
蘇武倒也奇怪,來問:“哦?倒也不曾聽聞哪個貪官汙吏欺辱了你啊?不是你不顧朝廷律法私藏逃犯被人拿到了嗎?”
花榮聞言,便是頭一偏,二話沒有,隻有一句:“既落你手,要殺要剮隻管來就是。”
又是這一套?
蘇武點頭:“也好,既然你認,這軍中自有軍法,你本也是軍將,叛國從賊之罪定也,來人,拉出去,砍了頭,來日領個賞!”
自有軍漢上前來拖,那花榮自是被拖得往外去,雙腿忽然連連在蹬,陡然又起了反抗。
直到拖出大帳,那花榮忽然又喊:“蘇武,你不講道義!”
就看大帳之內,所有人忽然都哄堂大笑,那拖人的軍漢也止住了腳步,又把那花榮往回拖進帳中。
滿帳之人都笑。
便聽蘇武開口:“如何?”
武鬆開口:“自是哥哥勝了!”
呼延灼也說:“還是蘇將軍猜得準,這廝當真不是那決絕赴死的模樣。”
楊誌也說:“隻當他是條好漢呢……”
花榮立馬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屋子的人,剛才拿他作了賭注。
花榮心中來氣,便又是一語:“要殺就殺,平白拿我恥笑,我花榮不是那貪生怕死之輩。”
還來這套?
蘇武笑容一收,左右一看,眾人笑容皆收,就看蘇武微微一抬手:“咱不是那賊寇之輩,也不要什麼江湖好漢,這般人本是朝廷要犯,留之無用,還得耗費糧食養著,還要派人看管,送到府衙裡也不過是一刀,殺了吧……”
那拖人的軍漢便是再來拖,動作快速許多,拉著人就往外去,花榮自是一副赴死模樣。
倒也不走遠,就在寨外十幾步,一個馬槽前,一眾軍漢各自準備,有人抽了刀,有人把花榮的腦袋摁在木馬槽上,便又有人從另外一邊去拽住花榮散亂的長發,如此固定好。
那持刀之人就上前來了,還有一語:“我刀快,不痛,你安心上路,記住,下輩子不要從賊。”
那刀已然舉起來了,那大帳裡再也沒有了哄堂大笑,風聲呼呼左右,有那馬匹就在一旁,似也在看他花榮斬首。
花榮看著一旁馬的長臉,長臉上的馬眼,正映出此時此刻他被砍頭的場景。
“好走!”持刀軍漢最後一語,都已然要揮下來了。
花榮陡然大喊:“蘇武,蘇將軍,你把我妹妹弄到哪裡去了?”
那刀頓了一頓,等了瞬間,那大帳裡來了一語:“再把他拉進來。”
左右軍漢又把人一架,七八步去,又往那大帳裡一扔。
蘇武又笑起來了,隻問一句:“花榮,你到底是想死還是不想死?”
花榮不答,隻問:“我探聽過,我那妹妹本留在清風寨裡,卻是被你提走了,你到底把她怎麼樣了?”
“犯官家眷,自是發賣了,此時不是在大名府,大概就是在汴梁城,官賣,當不在哪戶人家裡,多半是在樓宇之中,告訴你了,如此,死得瞑目了嗎?”
蘇武也問。
花榮聞言,似要站起,雙手被綁縛,便也難站起,身形左右轉動掙紮幾番,倒是坐起來了,便是一語大呼:“蘇武,我與你勢不兩立!”
蘇武歎息:“唉……還說這話有什麼意義?自你從賊那一刻,便就是拋家舍業的路,要怪,就怪那宋江害你,你好好的軍將,轉眼就成了賊,何也?因為那宋江就是大賊,他交的那些朋友兄弟,也都是大賊,我不過執行的是朝廷律法,何錯之有?再說,此時此刻,你如何與我勢不兩立?”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花榮咬牙切齒,著實凶惡。
“沒什麼其他的事了吧?倒也是念你昔日是軍將,才讓你折騰兩番,還有事一並說來,無事啊,你好好上路……”
蘇武擺著手,不多看。
花榮坐在當場,左右再環看一周,大帳之中,各般軍將,當真濟濟一堂,卻是花榮忽然問道:“你自說我,何以……你帳下也有賊寇?”
他也能認出人來,楊誌也好,周通也罷,昔日不是賊寇是什麼?
“這叫浪子回頭,他們而今投了官軍,用命搏了前程,為朝廷為百姓殺賊,也立了功勳。你那宋江哥哥,不也是一心要招安嗎?你不也是聽著你那宋江哥哥要招安,才如此賣命嗎?既然走上了這條路,那你半路死了,也當是心甘情願,是吧?”
蘇武再問。
隻看花榮偏頭去,又是無言,便也當真是被蘇武說中了,那宋江求招安的事,自是與花榮早早有過商量。
許貫忠在旁一語:“將軍,這廝是想活呢,不是想死,想死早死了……”
蘇武笑道:“誒,先生豈能如此看輕人去?他與那宋江有莫逆之交,刎頸不可變也,此時此刻,豈能求活?先生不知,賊寇之中,也多是義氣之輩,死有何懼?”
許貫忠恍然大悟:“哦……那自是我看輕了人,這廝當是不求活路了。”
蘇武大手一揮:“拉下去吧……”
軍漢又來,隻管又拉出去,又是那一套流程,隻是持刀之人多了幾句話語:“你說你要死,你就安安心心死,來來去去拉拉扯扯,多活片刻作甚,不是勞煩我等?你若是不想死,你隻管去求,我家將軍說不定啊,還真留你一命……”
“好了,上路吧……”
花榮再次看到那匹馬的眼珠,火光之下,好似馬匹也有表情,也在憐憫……
忽然,花榮把脖子一抻,猛烈一喊:“蘇將軍,我也願浪子回頭,再投官軍。”
空氣陡然凝結,那舉起來的刀,倒是沒有立馬落下。
大帳裡有人說話,隻是花榮聽不清楚而已,卻是花榮心臟莫名狂跳不止。
其實大帳裡,是許貫忠在與蘇武說話:“將軍,你這拉扯之法,倒是把人心玩得透徹了,人啊,興許一下赴死不那麼難,難的是一會兒活來一會兒死,想得多了,赴死之心就慢慢不那麼決絕了,求生之意,也就有了。”
蘇武點著頭:“是這麼個意思……”
武鬆在旁,便是連連點頭:“哥哥,我又學到了。”
蘇武卻說:“二郎,這般事啊,不一定都成,有些人,真就一心求死也未必。”
“若是這花榮真一心求死呢?”武鬆問。
蘇武答:“那……不就死了罷了……”
“也是,死了就死了,那廝又不是什麼神仙下凡,咱們又不是他爹。”武鬆如此來說,他才不在乎什麼花榮不花榮的……
便是滿場聽得武鬆之言,又是哄堂大笑,這笑聲傳出去,其實刺耳。
花榮聽來,格外刺耳,便是雙目一閉,五味雜陳。
“拉進來!”蘇武的聲音傳出來了。
幾個軍漢歎了一口氣去,隻與花榮說:“你這廝真是折騰人,要死就死,要活就活,麻煩得緊。”
便是又把花榮往那大帳地上一扔,花榮又扭幾番身軀,坐起,雙腿再支,還真就站起來了。
大帳之中,倒是笑語去了,眾人皆是嚴肅。
蘇武先開口:“你倒是個好軍將,家國大義與江湖義氣,卻是分不清楚,累在那小小義氣上了,真說起來,你從賊倒也是無奈。但是你與那宋江,交情太深,不可信也!”
“隻求將軍把我那小妹贖買回來,我自一心效死,願為馬前小卒上陣。”花榮如此說道。
“你從賊的時候,怎麼記不起還有個小妹?”蘇武問道。
“那時心急,已然就要送到青州牢獄,半路逃脫,已然從賊,隻想回頭打破清風寨去救,哪知世事無常……”
花榮認真來答。
“那就是說你還一直掛念著你那小妹?”蘇武非要這麼來問。
“唉……”花榮低頭不語。
“我把你家小妹贖買回來了,你不會帶著人就跑了吧?”蘇武還問。
花榮還是不答……
許貫忠一語來:“你這廝,又要求活,又還裝個硬氣,連那求人的話語都沒有,教人如何信得過你?既然你本就求個招安,賣命在求,何以此時,招安了,你又還朝秦暮楚,心思不定?”
花榮再抬頭,又看滿場眾人,又看蘇武,口中來答:“蘇將軍麾下好軍伍,整個大宋怕是也沒有多少這般的好軍伍了,若是為軍將,在這般軍伍之中,那真是軍將之幸事!但那公明哥哥,待我也是極好,這份情義,如何情義背之?若是情義背棄,豈不真是教人恥笑?”
蘇武歎了一口氣:“那宋江這般好?”
“旁人且不說,待我自是極好。”花榮也是歎氣。
“那你覺得他招安能成嗎?”蘇武再問。
花榮看了看蘇武,一時無語,答不出來。
便是也想,若是無有蘇武,招安之事,如今之局,當是必成。
但偏偏麵前有個蘇武,這件事,難成,怕是成不了,近來也聽說蘇武在濟州造船,那梁山,何以擋得住蘇武如此兵鋒?
想著想著,花榮答了一語:“怕是不成了……”
蘇武卻接了一語:“那倒也不一定……”
“什麼?”花榮聞言猛然一驚,抬頭去看蘇武麵色,見蘇武麵色帶笑,忽然心中大喜,莫名大喜。
隻因為剛剛想到招安之事,隻在蘇武一個阻礙,蘇武陡然此語,豈不就是說……
“將軍此言何意?”花榮連忙去問。
蘇武擺著手:“沒什麼意思,招安嘛,成也可以,不成也可以,且看怎麼成得了,也看怎麼成不了……”
花榮忽然雙膝一跪:“願為將軍效死!”
蘇武擺著手:“我也不信你,今日啊,且與你去了綁縛,把你安置在武鬆陷陣營下為士卒,你要跑呢,你那小妹找不回來是其次,那招安之事,便是定然不成了。”
蘇武這是恐嚇,是威懾。
既然花榮對某些事這麼掛心,那就有這種事來圈住他,人,總歸能尋到軟肋。
許貫忠配合一語:“將軍高明,若是賊人都是反複之輩,那招安之事,也萬萬不可信,隻管一力進剿,剿滅為止。”
花榮已然磕頭:“將軍,我萬萬不會反複!”
“行了,下去吧……”蘇武抬手一揮,這事就到這裡了。
這花榮值得今夜這一番設計,但能用最好,用不了,那也不缺這麼一人。
當然,花榮還是有些價值的,在宋江那裡,花榮其實沒用對地方,便也是如今梁山之上缺少勇猛之人,花榮隻能是那敢死先鋒。
若是在蘇武麾下,花榮這一手射術,上了馬,輕騎之中,遊騎騎射之法,豈不天選之將?
花榮被去了綁縛,下去了,自有備了清水吃食。
真是要跑,倒也無妨,梁山多一個花榮敢死先鋒,他也打不過誰去。
第二天大早,拔營再走,蘇武還特意問了問武鬆:“二郎,那花榮呢?”
武鬆來答:“後麵石秀身旁跟著呢……”
蘇武微微一笑:“他們兩人在一起,倒是合適。”
“誰說不是呢?便是我想的辦法,那石秀如今老老實實想得通了,他自就會勸人了。自還是咱們這裡好,哥哥也好,軍將也好,同僚士卒也好……”
武鬆有幾分得意。
“你讓石秀去勸他了?”蘇武問。
“那倒也不是要如何去勸,咱們是官軍,要做的是正義之事,那花榮本就是官軍軍將,在咱們這裡留著,他心中自也舒暢……”
“二郎啊,你當真長進不少。”蘇武如此一誇,真心實意。
“這不都是跟著哥哥學的嗎?”武鬆笑來。
許貫忠在一旁,說得一語:“武指揮使來日,當是可以獨當一麵之才。”
“許先生,當真?”武鬆對許貫忠還真有幾分尊重,隻因為蘇武當真尊重許貫忠,武鬆便知道許貫忠是了不得的人。
許貫忠笑而不答,隻去看蘇武。
蘇武來答:“二郎,當真!”
武鬆激動不已。
蘇武多加了一語:“但你啊,也要開始多看看書,看那世事變遷,看那人心之處,看那陰謀陽謀,看那博弈之道,也看那你方唱罷我登場……”
“好,回去就看,說看就看!哥哥隻管給我書,我隻管去看。”武鬆認真點頭,一個街邊浪蕩的少年,早已改變。
許貫忠在一旁,一直是笑臉,他有一種感覺,感覺這個團隊,有一種勃勃生機之感,一切都好似欣欣向榮,在往正確的道路上發展。
隻待回到東平府裡,又是大勝,慢慢沒有了昔日那般的熱鬨,隻是百姓們碰上了,便呼喊喝彩幾語,當然也是歡喜。
再也沒有了昔日的萬人空巷,這倒不是不好,而是一種好。
勝利多了,凱旋多了,也就習慣了,習慣其實就是少了擔憂,便是篤定,蘇將軍出征,定然得勝。
這種篤定與信任,便是好事。
蘇武自然先見知府程萬裡,兩人落座,程萬裡也沒有多少興奮,似也有了一種習慣。
“子卿啊,請功的奏疏也去了,那請罪的奏疏也去了,請功的,興許壓在樞密院裡不會發,要等等……那請罪的,隻怕已然在朝堂上了。”
程萬裡直接說正事。
“萊州趙相公,隻怕……”蘇武問。
程萬裡點著頭:“咎由自取!”
“相公,這賊寇啊,久拖不得,朝廷那邊,可起了大軍?”蘇武問著,其實也稍稍有些急了。
急的是事,梁山這麼點事,拖遝這麼久,蘇武忍不住要出手了。
程萬裡來說:“出發了,想來七八日,十來日,也就到了。”
“高太尉親自出征?”蘇武問。
“嗯,他親自出征!此番高太尉來勢洶洶,不比以往,他還派人沿路收集船隻,大概是準備水陸並進,一舉破賊!”
蘇武微微皺眉,這回梁山壓力有點大了,不過再一想,高俅所帶之兵,而今怕是遠遠比不上賊寇宋江麾下。
再怎麼說,宋江麾下,那是真的見過幾番大場麵了。
高俅帶來的人,隻要當真一碰,必然就現出原形。
想來想去,蘇武心中定了定,問:“童樞密又何吩咐?”
程萬裡眉頭一挑:“恩相隻有一語,高俅一旦落敗,咱們就要立馬進兵。”
“那高俅萬一勝了呢?”蘇武想知道個全部。
程萬裡看了看蘇武,目光裡有幾分無奈,慢慢來說:“恩相也吩咐,那高俅一定不能勝!”
這話說到蘇武耳中,豈能不懂?
便是吩咐程萬裡與蘇武,讓他們兩人不論想什麼辦法,用什麼手段,高俅就是不能勝。
所以程萬裡有些無奈,興許不一定願意做,但又不得不做,也知道必須要做。
蘇武倒也明白過來了,朝堂傾軋,其實……還真是沒有底線的,底線這玩意,早就不知什麼時候全丟光了。
友軍剿賊,不僅不能救,還一定要拖後腿。
蘇武隻是想了解這一點,明白這一點,也知道,人家高俅,不需要誰拖他後腿,他本就不堪用。
“明白了!”蘇武點頭。
程萬裡還來安慰:“你也不必多想,那高俅何曾領過兵馬打仗?隻管坐山觀虎鬥,自有分曉。”
排長連長都沒當過的人,領幾萬人馬作戰,這大宋朝總是做這種事,真把打仗當兒戲。
真不知道高俅上陣指揮,到底該怎麼指揮使?
蘇武這邊慢慢再說,軍營裡,也有事發生。
那花榮入了軍營,隨在武鬆身後,武鬆把他領到一處小房舍旁,不遠處就是頭前關押石秀的地方。
隻待有軍漢上前來開了門,武鬆說道:“進去吧?”
花榮愣了愣,問:“武指揮使,莫不是將軍還要把我關押在此?”
“休要多言,進去就是!”武鬆這脾氣,當真抬手一推。
花榮就被推了進去,這屋舍還不同頭前關押石秀那間,石秀那間真就是小小一間,這間還有左右偏房,昔日裡,這本就是住人的,是那董平在軍中休息的住處,蘇武本也可以住這裡,但蘇武有了住處……
隻待花榮進了門,左右一看,右邊廂間裡似乎有人。那人坐在一個台子前,背對著花榮。
花榮一眼看去,就要落淚。
那人也剛好回頭,隻以為又是送飯的時間到了,卻是回頭一看,也是呆愣當場,隨即立馬落淚。
片刻之後,那人站起,腳步就來,問得一語:“兄長,你也被抓來了?”
花榮連忙也是腳步往前去,一把抱住那人:“小妹,小妹……”
武鬆也不看,隻管把門帶一下,就走了。
花榮激動直接,也是落淚,連連在問:“小妹,你可還好?他們說……有人說……你被官賣了,說把你賣去大名府汴梁城裡去了……”
“我好呢,我一直就在這裡,就是不得出門,每日有吃的送來,也有水送來……我知道這裡是軍中,我被關押在軍中了。兄長,你也要與我關在一處嗎?”
小妹臉上,皆是焦急擔憂,她知道自家兄長受了連累,成了賊寇,官軍四處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