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很慢,六千戰兵,留了三千多守家,三千輔兵,近萬的馬,馱馬拉車架,綿延去六七裡地。
匠人六七百,學徒近千,工具就裝了十幾大車,匠人們也坐車,學徒在路走。
隊列裡,有那遊騎來回不斷巡視。
將軍在前,有人湊出頭去看,想看將軍,車架如龍,人馬萬千,哪裡看得到將軍在何處?
聽說蘇將軍有時候也會來去巡視,等了又等,不見將軍來……
學徒祝大郎,看了幾眼車架後麵坐著的師父,又看了看前麵馬背上的騎士,腳步快走幾下,來到馬後。
“你好啊……”祝大郎試探一語。
“作甚?”那騎士轉頭來看他。
祝大郎連忙堆出笑臉來:“兄長哪裡人士?”
“陽穀。”騎士好似有些冷漠。
“我是北京人,家就在北京城外七八裡……”
“嗯!”
“小弟姓祝,家中行大,有個粗名,祝石頭。”
“我姓應,應天,大宗行八,小宗行三,喚個三郎就是。”
“應三哥……”
“嗯,你往馬側去站,莫要站在馬後,馬可尥蹶子,踢著你可不好。你是匠人,不必隊列嚴整,站出去一點,想來無妨。”
“哦哦,三哥……”
“什麼事?說。”
“三哥,打仗是什麼樣的?”
“什麼樣的?嗯……”三哥在想,便是有些不知如何描述,想來三哥也不善言辭,想來想去,說得一個詞來:“就是殺人,跟著列隊,緊密不散,殺敵就是。”
“聽說將軍最是愛護士卒,給起錢來,從來大方……”
“那是!我都攢下五十多貫了……帳下人頭,三顆!當然,也有與同袍分來的……”應三哥說到這裡,有些自得,帶有幾分驕傲。
“你這馬真好,雄壯!”祝石頭眼中有幾分羨慕。
“那是,雄壯騎乘,劣馬拉車。”
“這馬平日裡可以騎著到處走嗎?”
“那不行,軍中的馬呢,軍中將養,看管得嚴,但若是休沐回家,可以與上官去說,借用幾天回去,倒也無妨,但若是死了傷了,可賠不起……寶貝著呢,我借了一次,都不敢多騎,便是牽著他走……”
應三哥雖然這麼說著,卻還是一臉自得,便是牽著馬在路上走,那也是整條路上最靚的仔。
便問,百姓家中,誰人有馬?
“啊?這樣啊?那打仗的時候呢?”
“行軍打仗自是無妨,便是在軍中操訓,死傷,將軍皆不問,隻管馳騁!”
“哦……”
“怎麼?你也想入軍伍啊?”
“我……”
“你好好當你的匠人吧……”
“應三哥看不起人呢……”
“哈哈……不是看不起你,你且看著吧,此番你先看一遭,上陣殺敵可不易,看得這一遭,你再說要不要入軍伍,我家將軍要招兩萬兵,可還差一萬好幾百呢,你這身板子還不錯,看起來也是良家子,你若願來,我家將軍當是要你的……”
“我有好膽氣!”祝石頭還是覺得自己被人輕看了。
“好好好,你且看著,看一遭!”應三哥笑著,其實和善。
卻聽頭前都頭忽然回頭來喊得一語:“莫要聒噪!”
應三哥立馬坐正身形,手在後麵擺,口中輕輕有語:“回去回去……”
祝石頭便也連忙低頭,腳步慢幾分,回到那車架之旁。
兩三日走去,到了地方,木頭在伐,營寨在紮,壕溝也在掘,便是不論戰兵輔兵還是匠人,皆是忙碌不止。
匠人們更是忙碌,大匠指揮左右,小匠開始清點工具,學徒們更是搬來搬去……
似是戰爭要開始了。
那遊騎來去馳騁,甚至有那威武的軍將帶著百十人去,就敢到那賊人關隘之下張弓搭箭去射。
賊人自也回擊,箭雨漫天,那軍將竟是毫不畏懼,隻管來回馳騁,四處飛奔,一邊奔還一邊哈哈大笑……
祝石頭一時看得有些呆愣,卻是師父一句罵來:“還不快乾活?”
“哦哦……”祝石頭點著頭,手中有彈線的墨盒好幾個,提著就走,卻是眼神依舊在那遠方關隘之處。
那軍將好生了得,竟真看到他連射幾人落了牆下。
隻待來去幾番,那軍將回來了,直奔營寨而回,一身威武好鐵甲,卻是那鐵兜鍪一掀起,那臉看起來著實不大……
那百十人一列而過,左右軍漢皆是笑來:“李指揮使,好本事啊!”
“李指揮使這射術是越來越高超了!”
“李指揮使,一會兒將軍又要誇讚你了。”
那年少的李指揮使哈哈大笑:“便是將軍讓我去的,讓我去給點顏色教賊人們看看……且看賊人敢不敢出來一戰。”
“李指揮使威武啊!”
“嘿嘿……”李指揮使笑著左右點頭。
李指揮使打馬過去了,回那剛剛立起來的中軍大帳而去。
不得片刻,他又回來了,左右來問,他說:“將軍讓我再去一番,哈哈……”
“將軍可真喜愛你!”
“李指揮使,多射幾個下來!”
李指揮使臉上有那略帶無奈的笑:“就怕賊人不露頭了,剛才就在躲,此番再去,隻怕都躲在垛口之下。”
“這些賊人好生膽小……”
“我去也!”李指揮使馬腹一夾,健馬離弦而去。
一彪鐵甲騎,不過百十號人,依舊轟轟隆隆……
祝石頭的視線,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一彪鐵甲騎與那位少年軍將。
便是師父又來嗬斥:“你能乾就乾,不想乾了,你就投旁處去……”
祝石頭嘿嘿笑著:“師父……”
“唉……你父母把你送到我這裡來,你卻想投軍,若是你投軍去了,我如何與你父母去說呢?”師父歎息搖頭,卻並不真正嚴苛。
“師父,剛才那人是誰啊?他好生年輕,怎的就成了指揮使?”祝石頭問著。
師父不答,隻低頭清點工具,錘鑿鋸尺斧刨……
“師父……”
“唉……那人名喚李成,年不過十七,是陽穀縣的獵戶出身,昔日曾隨將軍一起獵虎,拜在將軍麾下做了親兵,一手極好的射術,隨將軍身邊上陣,向來悍勇得緊,不知殺得多少人頭,軍功而遷,怎就當不得指揮使去?”
師父還是答了,卻也抬頭去看這個徒弟,看得徒弟臉上那向往之色,又是搖頭歎息。
“師父,他當真隻十七!”
“十七十七,他的婚事都是將軍操持的,娶的就是將軍家中的那婢女冬歡,將軍家中就這一個婢女,教他娶了,就是那孟娘正店的小東家……”
師父說著,徒弟想著……
“回神了……”師父喊一語,吩咐:“還差一把小刨,你去車架裡再尋尋。”
“哦哦……”祝石頭點著頭,往車架去,眼睛卻在身後,看的是那小軍將帶著百十騎,在那關隘之下駐馬大笑。
又聽師父喊:“尋到沒有啊?”
“來了來了……”話是這麼答,卻是此時才去車裡尋。
“快些快些!此番工事又多又急,似你這般磨蹭拖拉,我得帶著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去討飯了!”
“來了來了……”這回是當真抱著一個小刨子回來了。
“唉……你啊,若是真想投軍,且看一遭再說吧……軍可沒那麼好投,不像咱們當匠人,乾活就是,那從軍啊,是當真要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的……”
師父好言。
“師父!”卻見祝大郎麵色嚴正。
“怎麼?”師父沒有好氣。
“說書先生的戲文裡說,男兒當如是也!我陡然想起這句來了,男兒當如是也!”
祝大郎,祝石頭,好似當真魔怔了。
“哎呀!”祝石頭忽然捂著自己的腦袋,疼得齜牙咧嘴。
師父在斥:“把那顆樹搬過來,架在木馬上,去了皮,鋸得三尺等分!”
“唉……”祝石頭飛跑過去,把那輔兵運來的小樹扛在肩頭……
卻看那邊,關隘之下,那小軍將好生猖狂,一手在弓,一手拿箭,隻問那隘口之上:“鼠輩,鼠輩爾!”
隘口之上,也有人說話,隻是並不大聲,隻說與左右:“隻歎我那花榮兄弟不在,我那花榮兄弟若在,豈容得他這般猖狂!”
“賊首宋江,你聽著,我家將軍此來,便是要取你項上人頭,你可把脖頸洗乾淨了,待我家將軍來取!”
小軍將,更猖狂。
便是話語喊完,小將打馬而去,轟轟隆隆聲音漸遠,那隘口之上,才出現許多人影。
把宋江有言:“當造大弓弩,造那床子弩!好教這乳臭小兒有來無回……”
說著,便也是無奈,山寨裡什麼人才都有,隻可惜能正經打造好軍械的匠人沒有……
隻看左右眾人,皆是臉上無奈,剛才百十冠軍來去馳騁,也對射幾番,居高臨下,卻也著實吃虧。
吳用換了話題,來說:“哥哥勿憂,我看蘇武,並不是真要攻寨,隻是想激我等出寨迎戰而已,隻需高掛免戰牌,不必理會。”
宋江點著頭:“學究所言,自是有理。隻是……若他長久圍困在此,也不是個事……”
便是蘇武長久圍困,那出去的人,即便得手錢糧,如何又好回來?
吳用也眉頭緊皺,卻也出計:“哥哥放心,若真如此,八百裡水泊,他蘇武便也不可能處處顧得上,隻管試著從水路而回……便是慢慢來,一車一車,一船一船偷偷來運……”
“若真無奈,也唯有如此了。”宋江點頭答著,卻也是知,蘇武那遊騎可不是吃素,大批人馬出現周近,必得偵知。
興許真隻有吳用所言之法,分得無數零散,一車一車一船一船,能運多少就是多少。
越想越是難,何其難也……
這蘇武,怎的這般難打發,著實是天殺之人轉世,天殺的!
卻是宋江恨恨來問一語:“怎的此番他不去救那東南州府?”
“圍魏救趙之法,哥哥,咱們不中計就是,就看到時候州府城池大破,且看他如何與朝廷交代!”
吳用笑著來說,便是這一笑,不僅宋江,連左右之人,都輕鬆不少。
……
又說那陽穀縣。
正是此時,景陽寨林卯與楊誌,正在城池之中,坐在楊宗鐵家的老宅之中,兩人皆是緊皺眉頭。
當麵正中坐的是那孟娘子。
隻聽林卯說來:“嫂嫂,嫂嫂啊,將軍來信不斷催促,便問嫂嫂何時歸也……唉,嫂嫂莫要為難我等……”
楊誌也說:“是啊,正是大戰之時,東平府裡兵力不多,陽穀縣處,我等也被調派來幫助守衛,嫂嫂此時此刻,留在陽穀,若出了差池,我等拿命難抵啊!”
孟玉樓滿麵有悲,低頭輕言:“我又豈能不知?隻是我真有苦衷,而今正是郎君前程緊要時刻,我若回了,定是要誤郎君之前程。”
林卯急得不行,隻管來說:“嫂嫂這是哪裡話啊?”
楊誌更是來問:“嫂嫂到底是何苦衷?說來好教我等知曉,也免得我二人……唉……”
孟玉樓卻隻側著低頭,不說話。
卻聽門口有人來報:“夫人,門口又來一個軍將拜見!”
楊誌起身:“定是呼延將軍來了,嫂嫂快快傳他進來。”
孟玉樓點點頭:“快請!”
那呼延灼龍行虎步而來,卻也焦急,進門來,稍稍有禮,隻說:“蘇將軍來了新軍令,隻說教我入城來守,也說……”
“說什麼?”林卯急問。
“也說……孟娘子若是不願回東平府,就在陽穀縣中,教我等照拂著……”呼延灼如此一語。
孟玉樓微微抬頭,卻是心中愧疚不已,起身與眾人一福:“諸位將軍,非是我不知事不懂事,是將軍前程為要,我……我真有苦衷難說,萬萬不敢壞了將軍前程,在此給諸位將軍請罪了!”
“不敢不敢……”呼延灼連忙拱手,林卯楊誌亦然。
便是三人無奈,左右對視,呼延灼拱手一禮:“那就不多叨擾了。”
“三位將軍慢走!”孟玉樓便又是一福。
隻看三位將軍退去,孟玉樓落座,吃杯茶去,正是春香膏,便是幾滴清淚就落。
呼延灼三人出門去,更多留得許多漢子在宅子之外團團圍緊。
呼延灼腦中起了念頭,問林卯:“林兄弟,頭前你派人護著此處,是哪些人?”
林卯抬手左右一招。
幾個漢子上前來。
呼延灼便問:“前些日子,可有什麼人進出此處?”
“那倒是不多,除了布莊幾個掌櫃之外,倒是無有什麼人了。”
“還有一個,一個郎中。”
“郎中?”
“哪裡郎中?何處郎中?”呼延灼便是再問。
“哪個……福生堂的郎中,姓張,我還盤問了他幾句。”
呼延灼大手一揮:“走,去福生堂!你也隨著去,你去認人,看看是哪個張郎中。”
眾人快步就去,福生堂倒也不遠,一眾軍漢如狼似虎而入,嚇得那小廝學徒皆是躬身拱手,呆呆愣愣。
“哪個郎中姓張,出來!”呼延灼呼喊一語,隻是急,隻為快。
一個中年郎中出來,躬身大禮:“拜見諸位……將軍。”
“是他!”林卯身邊漢子一指。
“裡頭去,問你一些話語。”呼延灼風風火火,先往裡入,尋個無人房屋就進,身後軍漢帶著那張郎中就來。
那郎中並不驚恐,隻是滿臉愁容,卻也好似知道為何。
呼延灼轉身就問:“說,孟娘子怎麼了?”
郎中愁容裡帶著無奈,隻管躬身:“小人不敢有意欺瞞,奈何得了重金,許了承諾,不得亂言啊……”
“你這廝討打!”楊誌當真揮拳來恐嚇。
“諸位將軍,便是不說要挨打,說了,我便惡了那孟娘子,孟娘子何許人也,我又怎能不知?我能如何呢?”
張郎中連連告罪,話語也說得直白非常。
呼延灼沉心一想,看向張郎中,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問得一語:“不是為難你,你看我……是不是?”
郎中無奈,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閉眼去。
呼延灼頓時心知肚明:“走,快快去信將軍!孟娘子有了身孕。”
林卯與楊誌頓時一驚,楊誌話語最快:“何以有了身孕還要躲著呢?”
呼延灼便是一聲斥責:“你這廝,懂得個甚?其中自有門道,便是不必多問多想,告訴將軍即可,將軍自有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