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在走,過得幾日,那蘇州城已然就在視線之中,若是再晚來一個月,這裡也會有方臘兵鋒到來。
蘇武自就是早來了這一個月,童貫大軍再來,至少就在一個月之後了。
上岸,卸人馬,卸貨物。
蘇武自是快馬往蘇州城去,去拜見蘇州應奉局的長官朱勔。
朱勔,其實官職並不太高,此時不過就是寧遠軍節度使的虛職,換句話說,他就沒有正兒八經的官職在身,這蘇州應奉局,也不是什麼朝廷正規衙門。
但有宋一朝,到得徽宗趙佶這裡,官場政治生態已然大亂,太監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加入進士名單甲等,無有什麼官職之人,卻能在江南之地經營十五六年,一手遮天大權在握。
隻管往那應奉局衙門去,衙門著實是大,比東京城裡的樞密院還大,那門樓更是雄偉非常,蘇武站在門口,得揚頭去看。
其占地麵積之廣,怕是不知占了多少人家的宅邸地皮,且蘇武還知道,朱勔一家還有一處私宅,那也是占地連綿。
應奉局衙門,幾乎就是朱勔私人所有的衙門一般,其中幾乎沒有朝廷正兒八經編製的官員,裡麵乾活的都是朱勔的私人僚屬,門外站哨的也是朱勔私人養的莊客護衛。
便也就是這個衙門,也沒有朝廷的編製與撥款,卻又一船一船給皇帝尋好東西去進獻,這其中之事,也就不必多言了。
蘇武隻管上前投帖,那站哨之人接過之後,就是冷冷一語:“等著就是……”
蘇武也不氣,江南小朝廷,那就該有這等威勢!
等著吧……
等得許久,不知多久,終於有人出來了,便是一個吏員打扮之人,抬頭隻用下巴一挑:“朱節度見你,隻一人啊,跟著來……”
蘇武身後自是還有不少人跟著,也無妨,都等在外麵就是,蘇武隻管跟著那人往衙門裡去。
衙門裡,如小皇宮一般,那也是亭台樓閣,奇山怪石,奇花異草,乃至還有禽獸魚蟲之類……
還彆說,這朱勔審美著實不差,或者說,蘇州這裡,自古就有建造獨特園林景觀的傳統。
一路曲徑通幽,到得一個亭台頭前,亭台之上有幾個人,這倒是好認,旁人都並不筆直,都是微微躬身模樣。
唯有一位,背對蘇武,看著亭前池塘,手中一把魚食慢慢在撒,那水麵之上,諸般錦鯉爭相在搶。
“末將蘇武,見過朱節度!”蘇武講禮貌,自有一禮,不稱相公,也是因為朱勔從來不是讀書人,是入了軍籍的軍漢,乃至還是童貫給他弄的假功勞當的官。
那人也不轉身,隻有話語來:“近前來!”
這位江南小天子,著實威勢不小,想來也是這十幾年養出來的氣度。
蘇武近前去,站在朱勔身邊,側臉稍稍打量一下,又是個珠圓玉潤,且還有白皙俊美,若不是年紀已然不小,那必然是個大帥哥。
“末將受樞密院之令,為討賊先鋒,先來馳援蘇州,帶有輕重騎兵三千,步卒五千,水軍三千,輔兵五千,馬匹九千餘,是入城來駐守,還是城外撥個地方紮營,還請朱節度安置一二!”
蘇武公事公辦。
卻是朱勔一邊撒著魚食,一邊開口:“這是蘇州府衙的事,怎的來我這應奉局衙門問啊?”
蘇武眉頭一皺,這他媽的……
也不至於如此吧?前世都不認識,這輩子更是第一次見,耍人玩啊?
那行吧,蘇武點頭:“那末將就往蘇州府衙去問……”
“嗯……”朱勔點著頭。
蘇武便是拱手一禮,準備走了。
卻是才剛轉身,朱勔又說話了:“蘇將軍,是吧?”
蘇武腳步一停:“正是……”
朱勔把手裡剩下的所有魚食往水裡一扔,拍了拍手,轉頭來:“聽聞蘇將軍最擅剿賊之事,深得童樞密之信任,此番來,準備如何剿賊啊?”
蘇武隻管來答:“自是謹守蘇州一線,攏住太湖水道,如此等樞相大軍來了之後,再作計較。”
蘇武敷衍一語,當然,這也是童貫所想,但萬萬不是蘇武所想,他來就是要立大功立頭功,怎麼可能乾等一個月之久?
“嗯,聽說你帶了很多大船來?”朱勔又問,語氣自是高高在上,官職不大,卻有小天子的風範。
也可見,這朱勔是何等的受趙佶寵信,趙佶這人,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對身邊親信之人特彆好。
趙佶也有一個最大的缺點,那就是對身邊的人好得太過分。
蘇武倒是意外,上來就說這事,連點彎彎繞都沒有,就是這麼直入主題,也可見朱勔這十幾年來在江南,那真是予取予求,沒有什麼事辦不成的,更沒有什麼事需要彎彎繞去說,已然養成了這個習慣,開口就要,要了就有。
“本帶了大船四十餘艘,沿路又拘刷了大船三十餘艘,攏共現在有大船八十二艘,節度放心,憑借這些船,自能把太湖水道攏得住。”
蘇武隻當不懂,隻以為是朱勔問水軍戰力。
朱勔點著頭:“嗯,好……極好,既是大船這麼多,想來你那三千水軍,加上一些輔兵,也操弄不過來,我麾下倒是也有一彪熟悉水戰之人,你隻管撥出……二十艘大船來,讓他們接手就是……”
蘇武聽來,隻覺得朱勔還真有話頭,會找借口,這借口,倒是真不差。
便是開門見山就說這事,蘇武更知,眼前這朱勔,看似逼格很高,其實心裡早已慌亂非常,他之慌亂,倒也不是性命之危,最怕的還是這身家太多,若是運不出去,豈能甘心?
卻是要二十艘大船,這朱勔到底有多少財物要運?
蘇武能願意嗎?
當然不願意,隻管說道:“回節度話語,此乃樞密院下登記造冊之船隻,若是交付他人,當有樞密院的軍令才是,末將萬萬不敢隨意處置了去,還請見諒。”
朱勔聞言,眉頭一皺,眼神有些發冷,盯著蘇武看了一看,又有話語:“你官職低微,不知其中詳細,此番要你大船一用,是為官家運送祥瑞之物,官家為國為民,辛苦操勞,做臣子的豈能不知為天子分憂?若是誤了祥瑞進京的時辰,怕是你我都不好交代。”
還彆說,朱勔能混到如今這個地步,當真不是沒有手段之人。
蘇武聽得天子,自也就要謹慎一二,皺眉去好好思索掂量。
但蘇武還是要說:“那這事也當往樞密院報備一番,否則來日樞密院清點船隻,末將又如何吃罪得起?”
蘇武在乾啥?演戲,越是朱勔這種對手,就越要演得逼真,不能真是一開口就給了,到時候人家反而生疑。
就得讓朱勔使儘渾身解數之後,蘇武不得不從,如此,朱勔便會以為是自己高明。
朱勔自也來說:“借來一用而已,便是讓這應奉局給你留一道文書,應奉局在江南之地,不論是調撥船隻也好,還是差遣勞力也罷,那都是聖差,差事做完,到時候船隻自然還你就是,即便出了差錯,到得朝堂上,到得官家麵前,也罪不了你去,隻管是應奉局征召罷了,應奉局征召,那就是天子征召……”
有道理有道理,蘇武聽得微微點頭,但臉上還有擔憂,隻管說:“那既是天子征召……應奉局的文書,當也要說清道明才是,隻管是借去了要還,若是出了差池,皆應奉局一力承擔……”
朱勔已然不快,竟出嗬斥之聲:“你這廝,當真好不上道,既已如此說了,豈能不與你寫清道明啊?你一個武夫,如此喋喋不休,是為何故?到得這江南地麵,與我行事,你隻管照做就是,將來少不得還在官家麵前提點你一二,好不知事……”
蘇武不氣,當真不氣,一點也不氣,莫生氣莫生氣,這他媽的生什麼氣啊!
隻管抬頭去看一眼,再記住這張臉,這是個死人!
不要跟死人生氣,不必不必,萬萬不必。
蘇武終於……一口氣順下去了。
蘇武隻管來問:“那末將是入城來駐紮,還是在城外紮營?”
“就在城外紮營,便是賊軍來了,再入城駐防不遲!”朱勔大手一揮,蘇州府衙的事,又成了應奉局的事了。
這是打仗嗎?
蘇武再問:“不知朱節度哪天派人來接船?”
朱勔麵色好了幾分:“就這幾日,祥瑞良多,還需整備一二,待得備好了,自就有人來接船隻,裝載祥瑞北去。”
這是祥瑞多嗎?這不是你財物多嗎?得清點,得造冊,怕丟失,怕貪墨,還要尋箱子遮掩,還要找車架來裝,還得尋那貼心的心腹之人操作,大工程!
“那末將這就出城去安置紮營之事。”蘇武拱手,隻管趕緊走,與死人在一起待久了,沒有什麼意義。
朱勔大手一揮:“自去就是!”
蘇武已然去也。
朱勔看了看左右之人,便是一語:“鄉野武夫,不知深淺……”
立馬有人來答:“相公何必與他置氣?沒見過世麵罷了,便是呆呆愣愣,傻頭傻腦……”
便是又有人接:“就是,他怕是不知相公的威名,不知相公乃官家之親信,不知相公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都是為官家辦差,還敢在這裡囉裡囉嗦,仗的誰人的勢?莫不當真以為攀附上了一個閹宦就了不得了吧?”
還有人說:“相公不必與他生氣,自還是相公高明,三言兩語,這腦袋不清明的軍漢也就打發了去。”
朱勔左右一看,一番話語聽來,心中舒服了,隻道:“到時候都好好盯著些,事關重大,尋的人手,也當是最貼心的,嘴巴要嚴,出了任何事,都拿你們是問!”
幾人連忙拱手:“遵命!”
朱勔忽然又起了幾分悲色,說道:“此番被這大賊所害啊,怕是官家心中對我,也會起了幾分微詞,唉……”
“無妨無妨,相公,是官家不知道賊人之禍心,隻待相公回了京,與官家稟明一二,官家自也就不會聽從那些霍亂人心的謠言了……”
“對對對,到時候,許多人都會幫著相公說清道明,自是無妨,這應奉局,怎能少了相公?若是無有相公,誰還能把這份差事做得如此妥當?”
“這麼多年,相公兢兢業業,自也都簡在帝心!”
一番言語,朱勔又舒服多了,不歎氣了,隻道:“人呐,起起落落也屬常事,就好比昔日蔡太師,那可是起起落落好幾番,官家若是要用我來怪罪,那也是咱有用,便讓官家用就是,忠君之事,便當如此!此乃是大忠大義也!”
“官家聖明,自是能知相公之忠義無雙!”
朱勔起身,擺擺手去:“好了好了,往府衙裡派個人去,無事啊,莫要教那些外地來的賊配軍入城滋事!”
“遵命!”
蘇武此時,已然出得城去,開始打馬繞城,先把城防看一圈,再把地形都看看,便好決定紮營在何處……
幾番考量,要地,水源……主要是得離河道碼頭遠點,不能支援太快。
營地在紮,便有幾人早已先脫隊去,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壓根就沒到蘇州來,早已入了太湖。
太湖之廣,比梁山水泊還大,比得上一個小州府的土地麵積,其中,大小島嶼無數,自古就是藏賊之處。
但這些太湖賊,大多時候更像一種黑幫團體,與那梁山之賊又有差彆,殺人越貨之事其實極少,人情世故上的買賣更多,收漁業的保護費,收船運的過路費,這般行事。
其中諸般島嶼,尤以洞庭山之島最大,上麵甚至還有村鎮。
每日靠島的船隻無數,今日多來一船,倒也不顯眼,船上下來幾個人。
領頭的是燕青與朱仝,還有阮氏兄弟三人。
其他人都不說話,燕青一人說話,便是燕青能說帶有南方口音特點的官話,勾欄瓦肆的姑娘身上學來的……
燕青慣走江湖,在鎮子裡的酒肆賭坊裡逛得一番,四處打量諸般人的特點,便是看上了一人,那人坦胸露乳好生健壯,腰間一把短刀,卻也不穿鞋……
隻待這人從賭坊裡出來,往酒店去,燕青上前一禮:“兄台,我從揚州來,初到貴地,遇拜碼頭走船隻,見兄台必是好漢,正是尋不到門路,願請兄台一飲!”
為何是揚州?便是揚州有大名,出得極多的勾欄女子,天下聞名,燕青會的就是在官話裡夾雜著揚州的口音特點,但真說揚州話,燕青也說不來太多。
那漢子看了看燕青,卻也戒備非常,上下幾個打量,也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還真是江湖人……
漢子答道:“吃你一杯酒倒是無妨,門路上的事啊,看緣分,請吧!”
隻管隨著那漢子往酒店裡入,便是小廝先來迎,那掌櫃也從櫃台後上前來迎。
燕青何等心思,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尋到不小的人物了。
隻管點菜上酒,二人同座,朱仝等人坐另外一桌。
酒菜吃得幾番,寒暄也有,漢子名叫江路,倒也不是正主,但一看也有身份,隻管再飲。
燕青是南來的事,北往的事,那都說得精彩非常,便是江湖上的趣事見聞,那是無一不知……
那江路倒也慢慢鬆了戒備,知道燕青當真是慣走江湖的好漢,也看燕青展示一身的好花繡,更是看得羨慕不已,連連在誇。
燕青終於再開口:“此番倒是帶了重金來買路,隻願兄弟介紹太湖中鼎鼎大名的四傑之人,事成,定也有一份與兄弟致謝!”
說著,燕青直接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袋子,自然是錢。
那江路滿臉通紅酒氣,隻管大手一揮:“好說,便是以往這般事啊,再好說不過,而今裡,我那四位哥哥,卻謹慎了不少,交代了許多,便是怕那方臘之賊前來邀事,我那四位哥哥不喜他們,你從揚州來,自當不是方臘賊,一番言語之後,也知你是江湖上的好漢,此事也就好說了,隻管再飲,飲罷,隨我去見就是……”
說完這番話,江路才把燕青掏出來的這一袋子錢接過去掂了掂。
燕青連忙拱手:“再好不過,兄弟再飲!”
隻待酒菜吃罷,燕青一行人便隨著去,先上船,隻管在船艙之內不出來看,船隻在走。
走得兩個時辰,方才又上了一座不大的島嶼,倒也不知真是這麼遠,還是因為繞了水路……
上了島之後,入那林中小路再走,終於看到一座不大的寨子。
終於是找到正主了,待得稟報,燕青等人再入。
便也是一座聚義堂,堂內坐了四人。
燕青知道,必然就是那太湖四傑,赤須龍費保,卷毛虎倪雲,太湖蛟卜青,瘦臉熊狄成。
隻管上前拜見:“見過四位寨主!”
那中心正座的費保開口:“兄弟你是要走船到哪裡去啊?走的什麼貨?”
燕青隻管來答:“還請寨主屏退左右,此事機密。”
就看四人已然皺眉不快,但還是左右揮手去,連朱仝等人也一並出了聚義堂。
那費保已然站起身來,先問:“走賊還是走官?”
這個時候要走船,不是走賊就是走官,不論走哪一方,四人其實都不快。
“既不走賊,也不走官!”燕青如此一答。
“嗯?”費保怒目一瞪,能把這碩大的太湖攏在手下之人,豈能是易於之輩?
燕青立馬再說:“有一事說來,四位寨主定然欣喜!”
這是蘇武交代的台詞。
“那你就說!”費保平常並不殺人越貨,但不代表他手下的人命就少,江湖紛爭,不知殺得多少人去,才把這太湖控製在手。
便是一個說不好,今日當麵這個小哥,怕就命喪於此了。
“殺朱勔!”燕青直接來說,也是蘇武交代,燕青其實猶疑過,也問過叔父,這麼說真的能行嗎?
叔父答,隻管照做,定無差錯!
就聽燕青這三個字出來,四人皆是一驚,那費保立馬再問:“還說你不是方臘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