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童貫說得對,戰陣之事交給戰陣,生死之事交給個人,主帥站在將台上的那一刻,就不該再去想人命之事。
蘇武微微轉頭,不去多看,也如一句話語來說,若真為主帥,戰爭一旦開始,一定要記住,傷亡隻是一個數字。
這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冷血無情,戰爭開始的那一刻,就隻有成功與失敗,成功了,那就是人世間最大的悲憫。
失敗了,那就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劇。
軍陣在回,這座城池裡,二三十萬之賊,精銳也多,那方臘座下之元帥,方臘座下二十四軍將,許多都在其中,這座城池,沒那麼好打下來。
今日隻是試探,哪怕韓世忠與王荀衝上城頭去,也隻是孤軍奮戰,真要想打破這座城池,必然不能是這一段城池的猛攻,而是要把各軍全麵鋪開,鋪開幾裡地去,全麵去爬。
這座城池的城門,在戰爭時期是打不開的,因為各大城門,門洞裡早已被土石之物堵得死死,要想真正破城,就得翻過一整麵高牆,所有人都從高牆而入。
今日一試,蘇武其實收獲良多,那就是上牆並不那麼難,難的是怎麼在牆上站穩腳跟,怎麼全麵把敵人趕下城牆去。
還有一點,那就是不能讓大宋最後一點強軍損失慘重。
而今大宋之強軍,其實百分之七八十都在這裡了,都在此時蘇武麵前,剩下的百分之二三十,是那種家兩人,折家兩人。
這兩家加在一起,戰兵精銳,大概也就是一萬七八千人。
先攻心。
如何攻心?
今日雲梯少,轒轀少,石砲也少,那就大建,匠人不夠,從湖州蘇州常州、乃至江寧之地雇傭,有多少要多少,隻管給錢。
材料不夠,伐木是其一,北邊各大城池,都不太遠,近的一二百裡,遠的四五百裡,且有水路與大船,現成的木料隻管買。
今日不過幾具雲梯車,效果已然不差,若是幾十具雲梯車,真靠上了城牆,城牆之上必然全麵開花,奪城沒有那麼難。
雲梯車的工藝還要簡化一下,重新設計一下,如今用的過於笨重,想辦法少一點重量,隻要雲梯車能迅速靠到城牆去,哪怕減少一些防護也是可以的。
這是巨大的工程。
轒轀車也是同理,還有就是要想辦法填一下杭州城外的臭水溝,泥土沙石之類,這也是個巨大的工程,好在,蘇武車多馬多,且蘇武遠程軍械遠比賊寇的要強。
都是巨大的工程,樣樣都要乾!
這也是人類戰爭的智慧。
蘇武也知道,隻待落夜,巨大的杭州城裡,就會有人偷偷順著繩子下來,慢慢在地上爬著,從封鎖圈裡偷跑出去,出去傳信。
這種事,杜絕不了,如此圍城之戰,壕溝拒馬一直在挖,挖得再多,也杜絕不了這種零星之人偷偷出城的事,那些壕溝拒馬是阻擋賊人大軍突圍的,阻擋不了個彆人。
為何壕溝拒馬可以阻擋大軍突圍?
因為一旦大軍出城,就會被立刻發現,那些壕溝拒馬人可以越過去,馬越不過去,大批人翻越壕溝拒馬的時候,會拖遝時間,這個時間,足夠蘇武來反應,足夠蘇武騎兵步兵前去堵截。
軍隊圍大城,就是這個道理。
時間在過,蘇武也顯得從容起來,他知道,這場戰爭,並不需要打上好幾個月了,曆史上,從童貫大軍南下,到徹底結束戰鬥,用了四個多月。
從方臘誓師準備起義,到徹底平定,前後一共一年出頭。
蘇武早來了一個多月,隻要在二三十天內搞定杭州城,接下來的戰爭進度就會極快。
裡裡外外,蘇武自信,至少可以比曆史上的進度快兩個月,若是之後的戰爭進度再快一些,乃至可以快上三個月。
不急,時間已經爭取到了,那就讓大宋最後一點精銳多留一點。
隻看這杭州城南,工地到處都是,作坊也到處都是,一架一架高聳的雲梯車慢慢在起,無數的轒轀車也在建造,石砲更不必說。
期間,戰爭也在繼續,諸般大弩,沒事就射,牛馬拉著車架,一車一車的泥沙土石往那護城河去填。
城頭之上,方天定每天都來看,看得心中壓力日益更大,今日又看宋軍繼續填河。
便也開口來罵:“何以這護城河這麼淺?”
婁敏中皺眉來答:“杭州從非戰地,官員怠政懶政,杭州周近水道密布,又並不積水,所以年久失修……”
護城河,本就是人工河,若是保證河道寬而深,就得保持每年都要進行清淤工作,顯然,大宋的官員,沒有做到這一點。
方天定便又來說:“入城兩個月之久,怎麼無人想過要拓寬深挖護城河道?”
婁敏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有很多答案,比如眾人都隻想著去搶掠享樂。
但這個的核心,其實是頭前所有人都沒有想過百萬“永樂”大軍,會止步在杭州城這個地方。
看著城外官軍在填河,看著城外那一座座慢慢高聳而起的雲梯車……
方天定又問一語:“難道就這般看著宋賊填河道,造軍械?難道就沒有反製之法?”
有嗎?
婁敏中左右看了看,其實沒有。
方天定接著問:“宋賊如此大張旗鼓有恃無恐,豈不是我等無能?誰人出城,便是把這些填河之人殺傷一番,便是往後,他們便不敢如此大張旗鼓了!”
婁敏中立馬開口:“太子殿下,萬萬不可!”
“嗯?”方天定眼神一橫。
“殿下,你看那裡?每每填河,便是宋賊在不遠處總有一彪騎兵巡視,那騎兵來去馳騁極快,一旦派人出城,怕是……”
婁敏中無奈不已,這對手,著實想得過於周到,一旦把城門洞裡的土石挖開,打開城門去,隻待那騎兵衝來,怕是城門再也關不上了。
方天定急在心頭,又道:“那就射,射他們!”
婁敏中還是搖頭……但也不語……
射?射不過,那宋軍強弓硬弩,床子弩八牛弩……還有大石砲,一旦起對射之局,城頭上立馬一片狼藉……
婁敏中無奈不已,有一種無力之感。
他本是一個極好的謀士,一個極好的智囊,他很聰明,所以在方臘這個團體裡,地位也極高。
真正揭竿而起之後,一直以來也是順風順水,智計百出,無一不成。
而今,他也算是長見識了,隻是這見識長得有些苦澀,原來,一切的智計,在某種實力差距之中,會顯得這麼蒼白無力。
婁敏中不答話語,方天定發泄了幾番之後,自己也偃旗息鼓了,隻問:“這幾日連續派人去求援,到底這些人有沒有把情況帶到父親之處?”
“那定是帶到了!”婁敏中連連點頭,這一點,他篤定非常。
“怎的還不見父親派人馬來援?”方天定如此來問,便是頭前有過定計,一旦宋軍攻城,定會有援軍出現在周近,讓宋軍不敢全力進攻。
宋軍看這情況,要不得多久,就真的要全麵攻城了,此時援軍還沒有影子,城中之人心軍心,怕也是要開始浮躁不安了。
“不急不急,太子放心,援軍必至!”婁敏中也是篤定之語,聖公再如何,不救旁人可以,親兒子豈能不救?
杭州戰略之所在也,以往不覺得,而今再看,杭州一失,不僅僅是失去一座大城,也不僅僅是失去了一個真正的立足之地,更是會大失人心軍心,這種失去,那是不可逆的,一去不複返……
百萬之軍,定是……成也杭州,敗也杭州。
當初,各路大軍來,從者無數,一批一批的人日夜來投,就是因為都看著杭州城,都知道打下杭州,必然局勢大成,錢糧之物,數之不儘用之不竭。
那時候,這就是人心軍心。杭州失了,道理也是一樣,杭州才是兩浙之中心,良田無數,工商業發達非常,這裡是基業所在,基業沒了,一切都沒了。
要問,何以聖公方臘不親自坐鎮杭州?
許多人心中其實有一句話,聖公,非雄主之姿也!
方天定在等父親援軍……
蘇武,也在等方臘援軍,圍點打援之策,就是攻心之策,一旦殲滅杭州援軍,杭州城內,必然軍心大失……
那時候再攻城,不知可減少多少人命損失。
便是蘇武遊騎不知放出多少,依舊不見援軍的影子,甚至蘇武知道,援軍定然從西南來,從睦州方向,乃至江南東路之歙州方向來,其實,都不太遠……
一切,都有條不紊,一切都在等待之中。
倒是也有了麻煩事,最近,蘇武一直往各地州府去信,要錢要糧要人,要物資,要木料。
以童貫的名義,加上蘇武自己的名義。
倒是各處來得不少,都也真給麵子,甚至蘇湖之地,蘇武是要多少,他們就儘量給多少。
自也就惹麻煩了,因為蘇武要,譚稹也在要。
給了蘇武,也就是給了四路宣撫使童貫,譚稹再要,那就難了,就好比湖州邢嶽給譚稹的回複,隻說給了許多錢糧物資到軍中,湖州之地,已然不堪重負,讓譚稹找童貫去調撥。
邢嶽之語,自也不假,蘇武在湖州,那是薅了又薅,邢嶽也是湊了又湊,那真是一滴都沒有了。
蘇州情況好一點,秀州宣州常州等地,也好一點,但各地官員,好似心中都向著蘇武一般。
當然,這裡不僅僅是對蘇武戰力的信任,其實更多還是官場老油條們自己的考量,怎麼做最不會錯,這很重要。
不會錯,甚至在有些時候,比怎麼對都要重要。
怎麼做最不會錯呢?
童貫四路宣撫使,就是一定不會錯的選擇,換句直白話來說,把錢糧人手物資給童貫,可以回複譚稹,讓譚稹去找童貫調撥。
但若是把這些東西給了譚稹,那就不能讓童貫去找譚稹調撥了,不出問題還好,一旦出了什麼問題,這裡就可以拿來做文章。
再加上眾人此時都覺得蘇武最能打,對蘇武的信任,如何選擇,不言而喻。
出了什麼麻煩呢?
錢糧物資是從北來,今日又有一批常州押運來的,眼看就要到了,被在杭州城北的譚稹直接派人截了,也可以說是劫了。
此時童貫蘇武等人正在大帳裡議論這件事。
童貫自是一貫不先說,隻管讓蘇武先說,蘇武左右一看,說道:“私劫大軍錢糧,此與謀逆同罪,我看,隻管帶人過去,看看是誰截的,以軍中謀逆論處,當場斬殺!”
劉延慶聞言一愣,看了看童貫,童貫也不說話,他便來說:“這般……怕是不妥,大戰當前,先殺自家之軍將,怕是……”
蘇武再言:“此番一次,若是不打住,來日還有許多戰事,他更是有恃無恐,隻會越做越多,到時候咱們的錢糧都落入他手中,那咱們還打什麼仗?”
劉延慶倒也點頭:“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最好還是……不要如此過激,以免軍中嘩變,當然,這倒也是其次,咱們去一趟,與那譚置使好好談談就是,錢糧之物如何來分,談出個章程來,興許往後也就順利了。”
蘇武便是又言:“此般事,錢糧之事,本該是他譚稹來此處,找樞相來說來奏,來請調撥,他卻不來,為何不來?便是絲毫沒有把樞相放在眼裡,如今更還如此私自截大軍之錢糧,此何也?”
蘇武雖然這麼說,但更也知道,譚稹不來的原因,有幾方麵,一來,是不願卑躬屈膝,心中大概是知道,來此請調錢糧,必然要苛刻,要受氣,憑什麼來受氣?
二來,定也是譚稹給麾下大方開口許諾了什麼,知道若是被動來要,定然完不成許諾之言。
三來,譚稹想掌握主動權,想看到蘇武卑躬屈膝去求,這顯然就是在報複蘇武,誰讓蘇武在南他在北?這般報複的好機會,豈能不用?
若是不報複蘇武,還真當他譚稹是泥捏的?
這些門道,蘇武想得明白,童貫自也想得明白,乃至劉延慶,豈能想不明白?
但劉延慶,也是那當油了的官,他下意識裡不願看到事情朝著極端化的方向發展,想著還是去好好談一談,總不能真的友軍自己先打起來。
所以,劉延慶再說:“恩相,蘇將軍,此事,當真不可衝動……若是真有嘩變之事,東京裡著實不好交差。”
劉延慶心中最擔憂,不外乎那譚稹,也是禦駕之前的紅人,更也知道那譚稹身後身旁,還有許多相公……
蘇武更來一語:“樞相,此時交給我,我自辦得妥妥當,至於什麼嘩變,什麼罪過,隻要戰事鼎定,皆是功績,何談罪過?若是戰事有失,此番,咱們哪一個逃得脫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