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稹正在左右看,等一個人來回答他的問題,到底入城之後得了多少錢糧之物?
眾人都在看蘇武,蘇武又豈能不答,隻管一語:“回譚相公話語,此時此刻,倒也還真不知具體有多少,且待童樞密派人一一點過之後才知詳細數目……”
反正,拖著,用童貫的名義拖著,也就是敷衍。
那中間站著的譚稹,眉頭一皺,再問:“那估摸個數呢?”
蘇武繼續再答:“倒是也沒來得及估摸……”
譚稹目光看向蘇武,這假話也太假了,隻問一語:“估摸個數都沒有,何以爾等就在此議事啊?”
“議俘虜之事,議賑濟之事。”蘇武卻不去看譚稹。
譚稹目光左右一掃:“那就我這裡也派些人手,與你們一起去算!”
這是要來硬的?
蘇武斜眼看過去,竟是點了點頭:“也好,何人隨著一起去算啊?”
說著話,蘇武又斜眼看許多人,隨著譚稹一起來的那三四十人。
卻是劉延慶等人心中一驚,這事怎麼能應呢?若是算個實數出來了,那分是不分?分吧,那分的是眾人用命換來的利益,不分吧……來日必然有人背後去告狀。
譚稹聽得蘇武如此言語,便也去看麾下部將,隻問一語:“你們誰與童相公麾下之人同去點算啊?”
就看蘇武目光左右在掃,諸多京畿軍將,個個皺眉不語,乃至眼神都不對視,有些事,不難想……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那蘇將軍眼神之中是什麼意思?
那蘇將軍何許人也?以往不知,如今還能不知?
這般當出頭鳥的事,怕是難當得好,一個不慎,那蘇將軍心狠手辣,死在這城裡也不是不可能……就好比這城裡兵荒馬亂,亂賊到處都是,誰知道哪裡藏個亂賊拔刀而起?
這事,還得是譚相公盯著做才是……蘇武殺軍將那是毫不手軟,但定是萬萬不敢殺兩浙路製置使……
蘇武直接一語:“譚相公,我有一言……”
譚稹點頭:“你說就是……”
蘇武當真就說:“譚相公,看來軍漢算數都不太好,不若這般,譚相公親自去點一點數,如何?”
譚稹聞言一愣,眼神左右一看,已然就見到不少軍漢麵色帶笑,豈能不知蘇武拿他打趣?
“蘇武,你這是何意?”譚稹嗬斥來問。
蘇武笑著又答:“這還能是何意?且讓譚相公帶人去點,這還不行嗎?一錢一錢,一石一石,點個清清楚楚,如此也好顯得我等大公無私……”
譚稹一時較著勁,當真一語:“那我就一處一處去點!”
蘇武點頭:“嗯,點清楚了,也好與此番立功的諸多將軍來說,但凡立功者,皆有重賞也,便也是激勵軍漢,再接再厲,還有州縣城池五六十處,定當再奮勇!”
譚稹聽明白了,這蘇武是在跟他繞圈子,本是準備用點算這件事來拿捏童貫蘇武,那就是見者有份,要是敢不給,背後必然去告黑狀……
顯然也就是算定了童貫蘇武之輩,必有私心,藏私之心,說難聽點,就是中飽私囊之心,以此為拿捏之處,換取利益。
沒想到,這蘇武竟是這般應對,卻更把話語說明,那就是不怕點數,有功者有賞,換句話說,那就是譚稹麾下,無賞。
顯然,蘇武能怕這個嗎?許多事,隻要內部團結,那就是無懈可擊,就算點了數又如何,到時候,戰事,以表麵來看,才算剛剛開始,接下來還有大小幾十戰,杭州城裡得的錢,都賞賜軍漢又如何……
至於賞賜下去,再攏一部分起來,眼前蘇武有這個自信,內部團結做好了,這些都不難……
為何蘇武要用如此麻煩的方式去應對?其實也是為了童貫,蘇武自己是可以爽快一些,但站在童貫的角度來說,還是需要做到無懈可擊的,畢竟童貫與譚稹上麵,還有一個裁判趙佶。
這官司若是真要打,蘇武就得給童貫一個無懈可擊的局勢。
蘇武這般應對了,那童貫也就立於不敗之地了,都讓你譚稹一道去點算了,總坐不實什麼中飽私囊了……
但譚稹是要點個數嗎?顯然不是,他自來開口:“蘇武,你這話何意?什麼有功者賞?此戰,有些人是明著有功,有些人是暗著有功,沒有北路之軍牽製賊人精銳,且死傷慘重,哪裡有你們輕易攻下城池之功……”
譚稹這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有一語,著實得罪眾人,輕易攻下城池?
這一個“輕易”,是多少軍漢拋頭顱灑熱血?
許多人聽來,心中已然有怒,卻是不好發作,隻去看蘇武了,如今,主心骨就是蘇武,衝鋒陷陣也是蘇武,保護大家的利益,也是蘇武,乃至給大家爭口氣,也是蘇武。
此時蘇武豈能不爭氣?
就看蘇武站起身來,也不看譚稹,隻管往後走幾步,走到那諸多京畿之將麵前,便是厲聲而言:“譚相公說爾等有功,爾等三四十人在此,想來個個功勳卓著,且各自都說說,爾等都有什麼功勳?哪般的功勳?多大的功勳?如此,也好因公就賞,來,一個個來說……”
譚相公不是位高權重嗎?譚相公不是官威大展嗎?
蘇武一個小小從五品的軍漢,又豈能忤逆譚相公?
那就……隻管是指桑罵槐,聽得韓世忠嘿嘿在笑,一臉鄙夷看向那三四十人去。
且看誰來答?
蘇武話語說完,腳步在三四十人麵前來回走動,就問問,誰有功,起來說一說。
就看那三四十人,哪個起來說得出什麼功勞來?豈能不是個個低頭?
倒也還真不全是,辛興宗就站起來了,說道:“蘇將軍這般話語,著實不該,想來也是不知北城之詳細,就好比我麾下軍漢,也曾打上城頭,也曾殺敵不少,那北城之上,賊寇披甲精銳也是許多,我麾下自也死傷慘重!豈能不是牽製賊軍精銳之功勞?”
蘇武聞言慢慢點頭:“哦,然後呢?既然上了城頭,那應當是大破賊寇吧?”
這話過於打臉了,辛興宗左右一看,也是無奈:“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蘇武聞言,稍稍一想,便道:“這話倒也不算無理,能攀上城頭的軍漢,必是悍勇之輩,且問,死傷多少?”
“死傷二百餘人……”辛興宗豈能不答?他也有他的問心無愧,他是真努力過的……
“死與傷,二百餘人,用命效死之好漢也,不可讓這般軍漢白白死傷,我做個主,賞三萬貫!輕重傷者,十幾貫到幾十貫不等,戰死,怎麼也當有個二三百貫錢去,三萬貫,隻多不少!便是不可寒了奮勇將士之心也!”
就看蘇武大手一揮,那自也是個豪氣乾雲,便是接著就問:“還有哪一部登上城牆了,便也當賞!”
隻看蘇武這麼一問,何人答得上話?
眾人皆是不言,眾人心中,自己還能沒點逼數嗎?
但,功勞雖然說出來什麼,錢還是要的,隻管都去看譚稹,畢竟譚稹也是主心骨。
譚稹自就開口:“即便沒有登上城牆,杭州城破,那也當有功勳!”
蘇武還是不看譚稹,隻看眼前這三四十人,便答:“若是連城牆都沒攀上去也能有功,那這般倒是好了,我麾下在京東還有數萬之眾,他們也有功,他們有遙遙助威之功,諸位以為如何?”
蘇武說到這裡,也不止看眼前三四十人,還環視全場去看。
劉延慶麵色有笑,但隻在瞬間就忍下去了,他不敢多笑,但有人敢笑……
就聽武鬆哈哈笑起:“哈哈……有理有理,哥哥所言在理,京東兩路各州府,數萬之軍也,皆當有功,都當賞!”
武鬆一言,蘇武麾下之軍將,那是個個笑得前仰後合,魯達也言:“二郎在家鄉的兄長也有功,二郎在軍陣如此悍勇,皆是其兄長養育教導之恩,也當重賞!”
京東之將,那更是放肆在笑。
也導致本來忍了又忍的人,也忍不住個笑臉出來了。
隻看那韓世忠,雖然坐得很靠後,也不說什麼話語,但也嘎嘎在樂。
卻是西軍也有人開口,正是姚平仲,他自來說:“世間豈有這般論功的道理?當真是笑煞人也!”
這般滿場大笑,譚稹立馬震怒,嗬斥就問:“蘇武,你這是何意?”
這是何意?蘇武還是不看譚稹,隻看那三四十人:“這不讓諸位報功嗎?不報功,如何來賞?報有功,篤定了,就有賞,如此,樞密院裡也好做成公文,便都是這麼個章程……”
說到這裡,蘇武轉頭去看譚稹,便又是一語去:“來日啊……譚相公若是得了聖寵,代替童樞相執掌樞密院了,豈能不也是這個章程?譚相公又豈能是那般以權謀私之輩?更也當不是那般虛報軍功之人吧?”
這話說去,就看那譚稹,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黑,黑了又紅……
要論陰陽怪氣,蘇武能不會?剛才譚稹說什麼童貫年歲這麼大了還如此為國奔走,什麼人臣楷模,蘇武豈能不還他一語?
這一語去,那就是貼臉開大,譚稹自以為高明,他那點小心思,在場何人不知?
隻聞得蘇武之語,在場,何人心中不驚?這蘇將軍,當真……當真是不知……
好,極好,當真是條漢子!
也問,此時此刻,譚稹,乃至譚稹麾下諸多軍將,怎麼就不能當真虛報軍功呢?
原因很簡單,若是蘇武配合,譚稹再怎麼虛報都無妨,隻要蘇武不配合,十幾萬人共同目睹之事,更何況還有賊寇俘虜在軍中,更還有本地之民,乃至外地押運錢糧之官與軍。
隻要有人要揭破,那就一定能揭破……到時候,那就不是軍功了,反而成了笑話……
隻看譚稹,臉上精彩非常,是氣是惱是怒,乃至是心虛,或者是惱羞成怒……
便都彙成一語:“蘇武,你當真好生無狀!”
“嗯?倒也不知何處得罪了譚相公?”蘇武還裝作懵懂無知,又道:“即便譚相公來日當真接手樞密院,那當也要服眾才是,在場之軍將,已然是我大宋堪戰敢戰之軍中大部所在,譚相公莫不是真要虛報軍功?那自是譚相公權柄在手,我等粗鄙武夫,聽命就是!”
“哈哈……”武二郎,笑得過於不合時宜了,但他心中著實就是爽快。自家哥哥,還是那個渾身是膽、大義凜然、無懼無畏、一心公平公正之人!
連林衝雙眼都微微有紅,人見識了太多黑暗,真看到一縷光明,那一縷光明,就能照亮整個世界!
諸多西軍漢子心中豈能不喜?韓世忠心中又豈能不喜?
韓世忠甚至心中還起了彆樣的念頭,若真要換個人執掌樞密院……要不,就換蘇將軍吧?
隻可惜,蘇將軍,武夫之輩也,怕是不成……但……也不一定吧,昔日裡,西軍狄青狄相公也曾掌過樞密院……
隻是,可惜,許多故事,在西軍裡,不知傳了幾十年,狄相公掌樞密院,那真是可悲之事。
再看蘇武,韓世忠一時想多,隻覺得心中五味雜陳。
換不了蘇將軍,那當也不該換成譚稹,隻念……天子聖明!
隻聽蘇將軍還說:“我等也都知曉,譚相公來日十有八九,是要接替童樞相執掌樞密院的,我等來日皆譚相公之麾下,還請譚相公示下,我等遵照就是!往後啊,還有大小五六十戰,立功的機會良多,還仰賴……”
蘇武看向眼前三四十人,一拱手,接著說:“還仰賴諸位將軍多多奮勇,掃平賊寇!譚相公如此看重諸位,諸位也當以死報之!”
蘇武陰陽怪氣的話既然說了,人都得罪了,也不怕往死裡得罪!這京畿諸軍,這輩子也不可能與蘇武一條心。
蘇武自也看不上他們,不需要他們,也更不可能懼怕他們,大仇也好,小恨也罷,隻管往死裡乾!
就看在場之人聽得蘇武的話,如何作想,是不是該對譚相公以死報之?
譚稹何曾想過蘇武是這般巧舌如簧之輩?大宋朝的軍漢裡,何曾有這般膽大包天還巧言善辯之人!
從來不曾有!
“蘇武!蘇武!”譚稹惱怒已然到了極致,連連在呼!
“下官在!”蘇武大聲來答。
“你你……你好生大膽,你一個賊軍漢,你目無上官,你譏諷尊長,你豈敢如此?你……”譚稹想罵人,但他身份所在,一時罵不出口,連連說得幾番,卻也忍不住還來說道:“你……直娘賊,來日,定與你不好相與!”
這一句“直娘賊”當真罵出來了,滿場立刻一片寂靜,笑聲全無,隻看許多人,目光已然狠厲,頭一個就是武鬆,抬眼去看,手已在捏腰刀之柄。
蘇武也神色一凜,看向那譚稹,慢慢起步,往前走去。
譚稹見蘇武走過來了,心中立刻一驚,腦中不免泛起蘇武在他大帳裡提刀殺人的場景,便是麵色一白,就問:“你要作甚?我乃兩浙路製置使,你敢作甚?”
蘇武步步在逼,當真一直往頭前來,甚至腳步已然踩到了那不高的台子上。
“你你你……”譚稹更是大驚,腳步不自覺在後退,心中隻想,他不敢,他必然不敢,這般粗鄙武夫必然不敢做出什麼出格之事。
便是又呼:“來人,來人呐!”
豈能不來人?就看辛興宗已然起身,也看許多軍漢跟著起身,就要往前來。
卻看上得小台的蘇武,忽然轉過身來了,大手一揮:“散了去!”
辛興宗正要往前衝,聞言自是腳步一止,神色也愣。
武鬆第一個站起:“哼!”
說走就走,接著京東兩路之軍將皆起身就走,西軍韓世忠,也是轉頭去,姚平仲也帶著走……
瞬間,場麵就開始在散……
蘇武自己,更是邁步就走,呼呼啦啦數十人,皆往門口去出。
劉光世有些猶豫,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劉延慶立馬遞去一個眼神,劉光世便是跟著也走……
倒是劉延慶自己並不跟著出門去走,而是上前幾步,對著譚稹拱手一禮,臉上多少有幾分諂媚,開口說道:“譚相公,那蘇武之輩,年輕氣盛也,一路拔擢,皆是殺賊立功,不免是那驕縱心思,著實不知天高地厚,譚相公息怒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