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農曆三月二十九日,天氣晴好,天一大亮,陽光撒照,氣溫緩慢回升。辰初時刻,亨書勤一家子就按序圍坐在正堂桌前用飯,除了長子依然抱病臥榻外,其餘人都已到齊,這自又是新式做派了。看到家人都到齊了,亨書勤說:“等下上學的上學,上工的上工,持家的持家,用飯吧。”
一時大家埋頭用餐,除了偶爾添飯喝粥會有一些窸窣的聲音傳出外,竟是靜悄悄的。大家先後用完早餐,待看到一家之主起身後,其餘成員才相繼起身。亨輝哥倆乾脆就起身和父母告辭,卻是要做上學的準確去了。父母自然知道他們的習慣,揮手就讓他們去了,於是哥倆兒攜手離開,又各自回屋,收拾行裝準備自己的事去了。
亨亞日回到自己住的屋子後沒多久,就見小廝王川綱肩上斜挎著暖水壺,手持著小鞭出現在房門口。看到亨亞日正在收拾著書包,王川綱趕忙把手裡東西放一旁,就準備上手幫忙。王川綱是亨書勤伴當王品福的兒子,年歲上比亨亞日要大上一歲,總的說起來也算是年齡相當的少年。抑或是身體發育稍早的緣由,身高和體型上顯得比亨亞日要高大厚實不少,平日裡就多是由著他來充當亨亞日隨行的伴當,少年的心性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好講究,私底下相處得很好。亨亞日擺擺手,示意自己馬上就好了。見得如此,王川綱就安靜的侍立一旁,直到見得亨亞日收拾停當,就搶先過去把書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後側身讓亨亞日先走後,這才關好房門,跟上步伐也往院門口處走。
出得大門,亨亞日在門口處稍等了一會兒,就見得王川綱正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小牡馬從院裡過來。小馬的馬身左右兩側帶著褡褳,褡褳鼓鼓囊囊的,內裡顯是裝了些東西。這小牡馬性子看起來很溫順,依著王川綱的各種指令行事,而其身形也正好適合這種年歲不大的少年人來騎乘。當亨亞日走近的時候,小馬靜靜的站立不動,王川綱服侍著亨亞日跨上馬鐙。亨亞日翻身上了馬鞍,在馬背上把身體姿態調整好,一旁的王川綱把手裡韁繩輕輕一抖,一聲吆喝,小牡馬邁開步子慢慢朝學校方向去了。
原本新式教育,是不提倡仆人侍從的一堆人來服侍學生的現象的,就是希冀學生能夠自理獨立,自己來料理自身的雜務,而亨家作為德安府的首倡,自是也不例外。隻是啟蒙階段的學生年歲普遍都很小,自理能力不足,日常學習生活所需物品又較多較重,再者學生家距離學校距離普遍又稍遠,就使得那些東西多少帶有些苛責的意味。德安府的新學在周邊一些地方也甚是聞名,甚至會有一些被家人遠道送來的學生,他們的生活起居亦要人照料,隻每年在冬假和暑假兩季方才能夠歸家,日常寄居在親眷舍下或是租房而居。新學學生大多家裡也較為開明富裕,仆人侍從的,多數人家也都負擔得起,學生自己料理自己日常的雜務也確實有太多為難之處。而下學之後,學校也並不給有需要的學生提供寢室留宿,學生們隻得各自歸去。要麼回家,要麼投奔相熟的親戚,又或者自家租住宅院安置,更有甚者,甚至有人家會因此移居而來。所以學校通常對這種家侍隨行的事多是睜隻眼閉隻眼的,算是默許,並不太理會這種情況。隻是授課之中的譬如勞作之類課程卻是要求學生務必親力親為,不得侍從助力,日常授課時亦不讓侍從們入校駐留。
學校設在城外,原是學道衙門的一處產業,日常裡閒置,隻做每三年一次鄉試迎接考生考試以及本城秀才聚眾和外來讀書人暫住的彆院之用。當年新政府上台十幾年,雖稱帝製,但漸漸取消了鄉試、省試和殿試這些遺製,反而倡導新學,由政府出資興學,而舊式學究自此慢慢多是找不到出路,謀生無能,出門與眾爭利又自覺斯文掃地,致日漸積了諸多的怨氣。隻當初的新政府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垮了台,後來的政府雖然延續了這個製度,隻是各方割據,財政不豐,並沒有多少錢拿來辦學,而他們也並不太在意。又加上幾千年來的習慣一朝更改,許多人家接受不了,就導致了新學甚至出現了倒退現象,家學反倒有了大昌之勢。另外一方麵,新學所需的辦學資質、教授人員、教材、資金等的不足又限製了新學的推廣,衙門不肯出錢來創辦新學,教習尤缺,除了有限的幾個大城因由以開明著稱之人主導自籌了一些銀錢創辦了些新學外,其它地方都不太通暢,導致新學在世上推廣不開,更多的就隻是為了自家省府的臉麵,應景辦了些,隻為迎合以新派著稱的上官前來視察而設置的景觀。更有甚者是一些以新學為名頭,實際開辦的是私塾之課,淨請一些老夫子授課誆騙了一些開明人家。再者說接受新學之人在後來的數十年生活中又鮮有發生命運改移出現的,諸如說做官,做大官之類的能有成就被世人尊崇者不多,而現時有成就者老派之人更眾。再加上一些新學學生棄文從商,整日蠅營狗苟,鑽營取巧,經世之學讓這些學生從事的行當又讓這些老派人瞧不起。更有些新式學生整日界裡遊手好閒,惹是生非的,愈發衝擊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中對新學的認知。於是就有一部分老派鄉紳排斥新學,認為它是不務正業、誤人子弟的東西,不教為人處事的道理,整日裡算計一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培育了一批判經離道之徒,實在有辱門楣。而這些人又多是根植地方多代,對周邊之人影響甚眾,尤其在秦榮正之後,好似給私塾正了名一般,竟是私塾之風一時大盛。尤其是內陸省份比如河州這樣,新學本就起步晚、規模小,受到的衝擊尤大,新學急劇收縮。濱海的省份尤其像梧州這樣更南方濱海的由於一直以來和外麵的聯係較多、開化較早、接受程度較高等多麵原因,雖受衝擊,但影響相對的沒有那麼大,隻是辦學規模也小了不少。相應的,能推辦加入新學又堅定自己的立場的,都是些相對開明,而又廣結朋友,信息來路廣闊又相對敏感的那一部分中年人,素日裡對時局變換也是頗為關懷。
亨家也不例外。起先德安府新學的第一個倡導者就是亨家四老太爺,他在本省出任過一任軍事武官,曆任少尉,累官漸至中校,經由省城至京城,對新式事物有了最初的觀感。隻是他仕途不算順,行伍之中,傾軋得甚是厲害,加之和主官理念又不合,最後到偏遠蒙西駐地又是諸多的不適應,終是辭官歸家。歸家後憑著一腔熱血聯係了些本城的一些開明人士,在城內租了個小院落來試驗新學,先是號召了本家的子弟參與,慢慢又有些開明人士也打發少量子弟參與新學。隻是世人多是觀望,即使是本家也少有人參學,隻有創辦者的至親才肯讓自家子弟少量參與,還多不是家中的嫡長,亨書勤、葛自澹就是當初最早幾批的新學學生。即使這樣,各家子弟依然還是家學或是私塾教授經史子集的居絕大多數,不是所有人都是那麼相信新學的,即使是創辦者自己心內也多是有些忐忑的,然而有省城甚至是沿海外省的辦學的榜樣給了他們一定的信心。不過德安府參與新學的人一直都很少,中間甚至幾度麵臨中斷的險境,幸火種猶存,終是保留了下來。亨家四老太爺和他那一撥前行者中又多數事隨時易,竟念起傳統之學的好,漸至保守起來,甚至到後來反倒又有些排斥新學,轉而更多的投入本家家學,安心做本家學問起來,這又直接導致本府新學更是每況愈下。直到亨書勤接掌了本府參議,一番努力後把新學納入衙門係統後,局麵才一度有所改觀,參與者才漸次多了起來,但依然是個稀罕事物。一個學校五個年級段十來個班級二、三百號學生的規模,德安府的啟蒙幼教部在除了省城夏江府外,儼然為全省新學之冠,甚至有一些異地的生員也慕名到本府求學,聲勢甚至一度堪比之省城啟蒙幼教部。隻是初教和高教段都需到省城才行,然近些年省城內新學學生又多以德安府為全省之冠。全國的大學堂時下雖也並不少見,但數量也並沒有太多,僅就京師和一些教育氛圍濃厚的地方才有十多所大學堂,不少省州就是連一處大學堂都不可得。然而就隻是這樣,這些大學堂也有些良莠不齊的,除幾個傳承良久的大學堂外,一些大學堂裡主要也是師資不足,積蓄的新學人才不足。原本秦榮正時,是籌備著在全國各省全麵鋪開大學堂、各府道廣開中教初教部的,終是隨著一聲槍響,竟至日後無人敢再提辦學之事,大多都是無疾而終了。而隨著秦榮正的離世,新學原本向上的勢頭也沒落下來。
德安府新學在亨書勤的主導下,日趨興旺,這在全國已屬異數。亨書勤這些年來,一直在為本府新學忙碌,更是把自己的子女全部投入新學門下,即使是身體狀況一直不甚好的長子旭東也不例外。亨老太爺原本屬意亨旭東去家學,既能更好的將養身體,又能延續本家之長,一舉兩得的好事,也最終沒能坳過二子的一片懇求,終是同意了。亨書勤在他那一輩兄弟中行二,與大哥亨書致,三弟亨書明乃一母同胞的至親兄弟,倆兄弟也都有讓自家的一些小子參加新學,支持兄弟的事業,隻是沒有兄弟那麼激進罷了。
亨書勤近些年一直為能夠在本府開啟中學教育而上下奔走呼告,但是難度頗高,最大的問題是省衙的辦學資質問題,然後才是教習和資金等等一係列麻煩事。好在省衙的一位副省長是亨書勤在京師大學堂上學時的一位相熟的教授,他支持自家學生的想法和做法,也為當下新學推廣不暢而憂心。在亨書勤主持德安府新學期間,為德安府新學的啟蒙初教部出力不小,一方麵也助長了亨書勤在德安府辦新學的聲勢在省內外的傳播。隻是當下本省主官是老式做派,雖說名義上的中央政府對地方上的事物乾涉的能力很有限,大多都各自為政,但秉承著一直以來的經驗,他是拿不準的事緩緩看看再說,不是緩緩再做,是再說之後再看看適不適合再議,無論是否適合都等等再說,然後一直是再說再說的,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再說其為官之道又一直以謹慎謹慎再謹慎著稱,大約是和史上著名的諸葛學來的,有道是諸葛一生唯謹慎,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雖說這人沒有多大的政績吧,但也沒有什麼大不是,早先一直在各省衙門輪轉為官,官聲一般,倒也不是太差,因著地位識見,他對新學倒也不是排斥,隻是秦榮正之事對他影響太大。加之秦榮正後新學不昌,他便成了驚弓之鳥,生怕行差踏錯,一個不是導致晚節不保,所以一直實施再說再說的拖延**,卻也不明言拒絕,讓你自家折騰夠了,偃旗息鼓方休。亨書勤當下就是遇到了這麼個狀況,幸好上麵有教授副省長,本府主官是本家韓姓仆人的遠親,有一份香火情在,加之對教育這些不涉及根本權力之爭的東西也不是太在乎,對亨書勤背後的副省長多少也有些忌諱,所以在本府新學一事上也樂於放手,並不予掣肘。韓姓德安府主官對當下時局也是摸不太清楚,就也存了一份看戲的心思,不插手這方事務,錯事是你的,與我無關,且蹦躂吧,有好事自也少不了自己的那一份。大概是潛意識的還是有一份嫉妒在的,日常也不表現出來,一味的透著些客氣。新學是亨書勤作為本府參議的職責所在,從一腔心思、躊躇滿誌到心漸灰、意漸冷,隻是想著這是有益於人的好事,才強自支撐著不曾停下腳步來,唯蹣跚前行而已。教授也一直勸他要忍耐,亨書勤也是仕途、家中瑣事不少,雖為官清正,但也頗受現實打擊,咬牙堅持前行至今未曾停步,因此也受到不少世人的稱讚,在省內外亦博得好大的名聲,不過多是清正開明、廣開教育一麵。
亨家在城內東北區,附近的住戶多是本府內有名望的家族和致仕的地方官員,距離衙門不甚遠,而距離新式學校卻約有7、8裡的腳程。這對少年來說可不算近的,步行的話,差不多要半個時辰之久,騎馬的話卻要快很多,所以日常亨亞日兄弟三人午時多在校旁一個固定的飯莊吃飯休息,好挨到下午課時。亨輝大一些,可以自己騎馬,又好動,偶爾會歸家吃飯;而亨旭東因為身體一直不大好,日常坐馬車就學,中午就和兩個弟弟一起在飯莊吃飯休息。而由於階段和課程不同,下學後兄弟三人通常會各自歸家。
今日隻有兄弟二人上學,亨輝和往常一樣,是自己騎著馬去的,所以他和伴當韓旻出發時間會晚上一些。亨輝可以自理卻依然伴當隨行,之所以如此,一部分原因亦是當下時局動蕩不安,府城裡也早有一些異動的征兆。一些人因各種緣由對新學又虎視眈眈的,亨家也怕出什麼意外,再說半大的小子也做不了什麼太具體的事情,所以也就讓韓旻日常伴行,以策安全,亨旭東的伴當韓霄亙更是如此。
主仆二人結伴前行,前一段路是城裡比較熱鬨的聚居區和商業區,二人走的很謹慎,避免不小心碰到或是踩到人。行至中途,行人稀少,道路寬闊,又甚少岔巷的地方,亨亞日伸出右手,對一側王川綱說:“老規矩,把你身上的東西給我,再把韁繩給我。”
王川綱依言而動,說道:“四少爺,你要自己騎,就慢點騎吧。雖說小馬溫順好掌握,但萬一路上躥出個人來,到時候避讓不及會出事的。”
亨亞日把物事放置妥當後,點頭應道:“我自是省得的。”
說罷輕輕一抖手裡的韁繩,小牡馬邁開步子朝前疾奔起來。王川綱一路小跑的跟在後麵,看見亨亞日騎在馬上的身體雖是起伏不定的,但多是和小牡馬步伐基本保持一直,就放心下來,且跟在後麵一路小跑起來。一人一馬跑得漸遠,後來竟慢慢看不到了,王川綱也不著急,隻保持著小跑的態勢一直不停往前奔。
王川綱一直跑到距離學校約莫不足一裡的大道時,才一眼看到不遠處亨亞日正勒馬靜立在道路一旁等著自己,趕忙加緊跑快幾步,趕至身旁,口中也是微微喘著粗氣。王川綱一邊抹了抹額頭的微汗,一邊打量著少爺,心裡想:還好、還好,沒有意外,還在老地方等我。隨即接過韁繩,準備服侍少爺登上馬背繼續前行,卻聽亨亞日說:“傳綱,你一路跑的辛苦,要不你騎馬吧,你慢點騎,我們一路過去。”
王川綱趕緊擺擺手說:“少爺,使不得的。旁人見到了像什麼話,一旦有什麼風聲傳到我爹耳朵裡,說少爺地上走,我卻騎著馬,我可是要被打個半死不可的,我可不敢。”
亨亞日說:“那好,我們就步行過去,時間還早,學校也不遠了。”說完當先邁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