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像個多啦夢,他想要什麼都能給變出來,哪會真的缺罐子,可是老爹親手做的,畢竟不一樣。
陳琰自顧自的從架子上取下一條襻膊,反手將寬袖係在身後,露出半截小臂,在陶輪前坐下來。
工房太熱,陳敬時跟了過來,擔心小孩子口渴中暑,遣人上街買回一碗冰碗回來。
平安乖乖地道謝,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吃冰碗,眼看著一把陶泥在老爹的指尖旋轉,手法嫻熟,乾淨利落。
陳琰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泥坯上,他自小家境優渥,愛好廣泛,什麼都想去嘗試,無奈學業繁忙,抽不出多少時間。少時偏愛侍弄土坯,燒製一些小物件,帶到學堂分給同窗,被先生引為不務正業,告到母親那裡,罵過一頓,也不怎麼弄了。
趙氏自己嫁了個貪玩不好學的丈夫,生怕兒子不用功讀書,長大變得像丈夫一樣,因此對陳琰格外嚴格。
這個家裡,隻有小叔可以設身處地的理解他,在陳家,最辛苦的不是讀書科舉,而是整個家族幾乎廢掉的幾代人將期望寄托在你一個人身上。
“阿琰,你兒子真乖巧啊。”陳敬時又道。
陳琰半開玩笑地說:“小叔喜歡,自己生一個嘛。”
孟氏去世已經五年多了,陳敬時仍沒有續弦的意思。
“免了。”陳敬時敬謝不敏,小娃娃最善用可愛的外表迷惑人,養起來其實可麻煩了。
平安倒騎著椅子,像小狗一樣趴在椅背上看陶輪轉動,不知又想到了什麼,對老爹說:“爹,你教我做瓷器吧,萬一咱家以後沒錢了……”
陳琰哭笑不得:“最近怎麼總有這種顧慮?”
“那話本兒裡都說了。”平安認真地給他分析:“像咱家雖然有錢,但花錢的地方也多,大人不乾正事,小孩兒不愛讀書,全家都指望一兩個人托著,遲早有垮掉的一天。”
這番話說得全點在要害上,陳琰和陳敬時都是一怔。
陳家家業大,開銷也大,許多族人遊手好閒,依靠族產的分紅度日,這是事實,平安的幾個堂兄皮的花樣百出,加之長輩縱容,書讀得一塌糊塗,這也是事實。
整個南陳家指望母親管賬,三兩個得力的子弟經營產業,指望他一個人科舉入仕,頭重腳輕根底淺,一旦這幾個人倒塌或老去,沒有拔尖的小輩接力,家族會瞬間崩盤。
陳敬時嘖嘖稱奇:“隻可惜小孩子聽個話本子都能總結的道理,許多人到老都想不明白。”
陳琰隻能用哄小孩的口吻對他說:“放心,有爹在,咱家不會垮掉。”
平安:……
陳琰鬆開腳,陶輪停下來,支使平安:“將台麵上的碟子拿來。”
平安擱下冰盞,踮著腳去拿顏料碟子。
“你來畫坯。”陳琰道。
平安接過畫筆,昂著頭問:“畫什麼?”
陳琰一邊為他挽好衣袖,一邊說:“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平安托著腦袋想了想,特彆認真的在瓶身上畫了三個火柴人,看了看,又在旁邊添了一條火柴狗。
他指著瓶身解釋道:“爹、娘、我和阿吉。”
陳琰得意的看向陳敬時:“小叔,你看這構圖,我兒在書畫一道還是很有天賦的。”
“……”
陳敬時沉默良久:“你是認真的嗎?”
陳琰顯然是認真的,將土坯小心擺好,又換一種透氣吸水的泥土,捏出一隻蟋蟀罐子,是南方常見的竹節器型,罐蓋上雕刻青花瓜果花紋,中間留出安裝銅環的小孔,單看陶坯都很精致。
他十足認真的為老爹謀劃前程:“爹,您也可以改行當一個作家,或者畫家。”
陳敬時被逗得咯咯直笑。
平安繼續追問:“我聽說當官俸祿是很低的,咱家又不缺銀子,為什麼要考科舉呀?”
陳敬時抱壁靠在一旁,望著房簷:“是啊,為什麼呢?”
陳琰笑道:“你才嫌咱們家的孩子不好好讀書,這會兒又不想讓爹科舉。你自己聽聽是不是自相矛盾。”
“不矛盾。”平安道:“我娘說了,讀書是為了明事理做好人,科舉是為了當官。”
陳敬時朗聲大笑:“阿琰,你兒子挺難糊弄啊。”
陳琰也跟著笑,對上平安的目光:“這世上有許多事,不單單是用錢可以解決的,你長大些就懂了。”
“還能有什麼事,”平安咕噥著,“我懂。”
無非是提升社會地位,改變家族命運,追求功名利祿,最後成為一個大,奸,臣!
陳琰哪裡知道他懂了些什麼,隻是催促他:“快幫忙,把這裡打掃乾淨,不要給小叔公添麻煩。”
平安“哦”了一聲,跟著老爹忙活起來。
……
天色擦黑,小叔公打算收工休息了,老爹從袖中拿出一本書來,平安認識,是近來風靡市井的連載熱門小說《三俠平妖傳》,作者正是陳敬時,筆名空山閒客。
平安立即道:“這本書娘親也在追,她很喜歡。”
沒有作家不愛聽這話,陳敬時微驚:“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