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嫂溢譽,不過是湊巧罷了,少姝的情形適用此法。照她的描述,病起時心中有如洪水肆虐,我便尋思,心力失控大概是其症結所在。那麼一味堵截遏製,隻能暫時起效,終會反複,亦或回過頭來侵襲更甚。”思霓又打個比方,好使詮釋淺顯易懂。
“可是,難不成,放它不管不顧就能得治麼?這又是什麼說法?還請夫人明示。”
“洪水要奔流,那便自由它去,最好,再想出法子來助它一助。上古聖賢治水,擅用疏通引導之法,自是其理。少姝看著,好像一切自在由她,不覺有人在旁為其‘疏導’,孩子通達心力如導入正軌,隨其奔流彙聚,而成大江大流,終有一天,她足夠掌控自己的心力,日後再遇大風大浪,便不會因一時接受不來而犯病,她也得以更好地過日子了。”
沒招架思霓忽扯到“治水”那麼宏大久遠的題目上去,秀英呆了半響,尋思過後,一臉如夢初醒的樣子,由衷折服道:“夫人的療法,真是聞所未聞啊!”
“心力,實則是我們對世間萬物的容納,是真正值得一個人修習的力量。我們作大人的,或未經此病者,也常有難為之事,因無症狀外顯,沒有引起注意而已。”
“照此說來,夫人叫姑娘什麼都學著做,也是在引她疏通心力了。嗯,我也模糊覺出來了,一味怕孩子吃虧,動輒代勞實在無益。”
“確實,讓孩子親去曆練,從易到難,慢慢地,會琢磨出如何接受,如何麵對,如何度過,有了自己的應對,孩子才算開啟了內慧。”頓了頓,思霓接著傾訴心聲,幾乎是在與對方掏心窩子了,“有孩子才是你我的福氣,在這一場為人父母的修行中,能夠看著他們越來越好,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知足開心的。”
這番肺腑之言,足令秀英長久回味。
後山上,少姝和尹毅,一前一後地走著。
少姝背了隻葛布袋,軟塌塌的靛青色袋子,在她瘦削的肩上來回晃蕩著,越發顯得人身量纖纖。
“少姝姑娘,下回咱們上陶複廬去,我想著帶點好吃的給思醫師。”
“定是秀英嬸的拿手菜,”少姝唇角彎起,很是心知肚明,“你不是隔三差五地總要帶上去嗎?”
“這次不一樣。我托阿翁專門打聽過了,照當下城中先生們收的‘束修’準備的,雖不值什麼,亦可聊表弟子對授教恩師的心意。”
“哦,那你備下什麼了?都有些什麼‘心意’哇?”
“這個嘛,”尹毅搬起指頭如數家珍,“有寓意‘勤學不輟’的芹菜一束、‘苦心孤詣’的蓮子一袋、‘宏圖大展’的紅豆一罐、‘早日功成’的棗子一把、‘啟竅生智’的龍眼若乾,此外還有數條乾瘦肉,嘿嘿,姑娘覺得怎樣?”
聽他講得熱鬨,少姝樂得掩住嘴,這便答道:“好!都是好意頭!舅舅定會喜歡。”
“不過,”尹毅麵露難色,“也有些時日了,思醫師仍未回應我的拜師之請,不知他願不願收下這份束修?”
“不妨事,你也清楚舅舅他從不在意虛名虛禮,再者,我媽媽既應了這事,自然會幫你去說。”
受到鼓舞,尹毅的信心充盈起來,堅定地點點頭。
“就算你還沒行過拜師禮,這些日子,舅舅心裡也早把你當弟子看待了,跟琺花比起來,你的運氣還真是好太多了喲!”少姝話鋒一轉,“不管如何求告,武師就是不允她學燒陶,好可惜。”
尹毅失笑了:&bp;“琺花還敢求告這個?我媽說,她每回到武家店裡購置,那姑娘總羞羞怯怯地,不時隱沒在一排排置物架和瓷器後麵,隻有在詢問買價的時候她才會移步現身,每每未語先飛紅了小臉。”
琺花是少姝睦鄰武家的女兒,是她山居以來的好夥伴,其家宅坐落於鸑鷟泉對岸,與少姝家隔河相望。琺花的父親武成器,以燒製陶瓷器為業,乃洪山數得上名頭的窯主之一。平日裡沒事,少姝常到她家裡玩耍,家裡過活所用陶瓷器具,一應是從武家購置的。
他又想起來什麼,忙道:“咦,我好像聽說,陶工技藝在傳承上是有祖製的,傳男不傳女,縱是她磨破嘴皮怕也無可奈何呀!”
“話雖如此,但琺花她家唯有這一個閨女,既心愛陶藝且更願意為家裡分憂,若選傳承人,她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看來少姝早為好友籌謀過了。
“武大叔的手藝確實沒得說,”尹毅道,“常聽我父親誇讚說,武家的陶器一到城中就會給商戶搶購一空。”
“好東西大家都認得。我新近從她家買回去幾隻茶碗,青瑩瑩的,胎薄細膩,媽媽說用它喝茶更覺清香,吹開濃釅茶片,露出青瓷碗底的幾點碎花,宛如池中落英,賞心悅目。有一次,我扣了隻螢火蟲在裡麵,你猜怎麼著,居然能從裡麵隱隱透出光來,小燈籠似的!我得意地叫琺花來看,她還笑我呢,原來她早玩過,已不覺新鮮了。”
尹毅放慢了腳步,托著腮,悠悠說道:“做到這般精致,想必得挨許多勤苦,又是修模,又是拋光,又是上釉,那窯又熱得能烤死人,何苦來?他父親不許,多半是心疼她的緣故。”
“嗯,你這樣講是有些道理,可是尹毅哥,如果說秀英嬸嫌你練功太吃苦,勸你不要再接著學了,你可樂意?”少姝眯起眼,閃露一絲狡黠。
尹毅聽得明白,輕咳一聲:“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大丈夫,豈能動不動就怕吃苦?當個懶漢容易,那也就一事無成了。”
“我看著,琺花修習陶藝的決心,可不比你對練功的癡心少哇。”少姝笑得意味深長。
尹毅沉默片刻,隻好說:“但願武大叔也能轉過這個彎來,絕技得以傳承不說,琺花也就得償所願啦。”
二人說笑著繼續前行,越往深處,林木越發稠密,山石重疊,花葉連綿,令人倍覺神清氣爽,路上靜悄悄,看不見形影的鳥兒間或鳴唱著,除了他們再沒有彆的行人,隻有彎曲的山路無聲的伸向高處。
不知不覺,走到一處略為寬闊的山坳,兩旁岩涯植被茂密,少姝從袋子裡掏出把輕巧的小藥鋤,四處逡巡起來。
遠處雜草叢中有幾點淡藍色花瓣隨風晃動,像是在衝她招手。
“遠誌!”她奔過去,再次彎腰細辨,三兩下,利落地將碧草挖起,耐心地拍掉長長根須上的濕潤土塊,放入藥袋。
“姑娘也真辛苦,你采的這些藥草,回去了還要一一洗淨嗎?”尹毅帶著騏騏走近了。
少姝手裡忙不停,頗為老道地答他:“也不一定,有的藥草隻需放著風乾就好,洗過後,藥性多少會減幾分的。”
“唔,這味道真是好聞啊!”脫離了泥土的草藥根,淡淡地散發著馨香。
“是啊,回回采藥下來,手上都會沾染不少香氣,尹毅哥,你發現沒有?時令不同,草藥的香氣也會不同,春草初生,柔嫩嬌小,其味便清淡;秋草勁健,筋骨老成,其味便厚重。這些藥香經過熬煮蒸騰,走通了人的經絡,驅邪治病,是不是很厲害?”
聽她這一通感受講完,尹毅不由得點頭:“怪不得我阿翁說,少姝姑娘的手上有學問的味道,估摸他老人家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手上的味道?那可太多了!做過飯,有飯菜味;洗過衣,有皂角味;煎過藥,有藥草味……如此說來,統統是學問的問道嘍?”少姝回過頭,眨巴著眼。
尹毅一蒙,答不上來了,木訥的樣子逗笑了少姝。
過了一會兒,顯然少姝又找到了彆的藥草,忙得又是刨又是鋤,尹毅湊上去:“姑娘又找到什麼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