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嫂嫂你不知,咱們叔母說話,精彩常在善用‘比興’手法。”少嬋笑答,口氣裡透出她已司空見慣,“一會兒是仙鶴,一會兒又是小狐狸。”
思霓一抹額,笑道:“哎,沒辦法,誰讓你們眾姐妹打小都一樣,聽到這些就來精神呢!”
王文娟才算會意:“哦,我曉得了,先是打個比方,再來起興,方才叔母所作譬喻正是解意之門。
“是,言物終要及事,少姝妹妹打小聽多了,動輒便是‘我們小狐狸雲雲’,這麼大了依舊改不了口。”少嬋喋喋解釋給她聽,眉目間明快輕鬆不少。
“叔母這法子好,有彆於枯燥說教,彆說孩童,連我也聽進去了!”王文娟笑,她自然也學過《詩》,稀奇於思霓的善思巧用,心中欽賞感佩,不覺又生出片刻的恍神來,思霓的言詞間,一直顯現出與山間生靈異體同感的悲憫之心,細想之下倍覺溫馨。幼時,王文娟聽老人們講過,鐘靈毓秀的山水自來有神靈護佑,如界休狐岐山,傳說中,罕見的思姓乃其後裔,但並無確鑿。
再後來,緣法微妙,她嫁入了與王氏通家之好的郭門,就在此次上山的前幾日,慈姑範氏曾在隻有她們二人時,有意無意地提及,三叔母的娘家在狐岐山,與郭家頗有淵源,再深的更無細說。
“知人無需言儘,看破不必說破”,這是老一輩士家女眷的涵養傳承,作為新媳,王文娟雖然年輕,也幾乎學了個全套,若真的事如心中所洞悉預判的那般,反而更要謹言慎行,敬畏有加,方為妥當。
少嬋忽地興起,衝思霓她倆欠欠身,迅步轉入廚房中,“秀英嬸嬸不要偏心,也將家鄉風味的拿手菜指教我一二如何?”
“大姑娘說得哪裡話來,”秀英往粥裡撒了把香菜末,她喜滋滋地抬頭,忙擺著手勸阻,&bp;“快不用沾手了,我們這邊都要利索起鍋了。”
“再不嘗試動手,真要變成連切身之事也不會做的呆瓜了,”少嬋執意要幫忙,反叫少姝歇歇手,“妹妹,才剛小羲滿院裡找你不見,還不快去哄哄他?”
“什麼,寶貝侄子大駕使喚,那我還不得趕緊的,這邊就有勞姐姐啦。”少姝幫姐姐將襻膊係牢靠,三兩下淨過手,便來院中找小羲。
小羲瞅見少姝身影,可算又逮著個好玩兒的了,即刻撒丫子奔來,爆出一連疊的咯咯大笑,軟聲奶音令人開懷。
見母親和嫂嫂仍絮絮在聊,少姝知會過她們,抱了小羲去與鶴喂食。
王文娟輕不可察地傾過身子來,意味深長地與思霓說道:“多謝叔母替少嬋排遣心結,子猷他外有世交之誼,內有兄妹之情,寬解良久了,橫豎是說不通來著,就快束手無策了。”
“一家子骨肉,沒個外字,說什麼謝不謝的。”思霓點點頭,嘴角的笑意漾開來,“彆看少嬋平日裡柔柔弱弱的,反而是個主意大的,硬來隻會適得其反,不如這樣慢慢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總會轉過彎兒來的。”
子猷的為難窘境,思霓是再清楚不過的。凡想到玲瓏可愛的姐妹們嫁人後的情形,又是相夫教子,又是料理家事,自己的心便先軟了,縱溺之情每占上風,少嬋的婚事故有遷延。
“聽家慈姑說,三叔母在評鑒人物方麵多有獨到‘先見’,當年在書院時,常助力三叔教授弟子,可謂相得益彰。”王文娟又問,“方才,何不細細點撥一下少嬋,好叫她今後坦蕩放心?”
她的意思再明白沒有,欲使思霓指明少嬋或其夫家的日後榮華,說服起來自然更顯力度。
思霓卻搖了搖頭,直言答:“莫說我沒什麼‘先見’,倘真有,即便是傾己所知,說出來時也必定參雜了我的好惡,動輒當麵以告,此舉狂妄而危險,且很難真的幫到其人。”
王文娟訝然良久,不由道:“不得不說,品鑒人物果然是慎之又慎的事啊!”
“正是呢,如有道先生啟人向善的品鑒之功,罕有其匹。”思霓緩緩而堅定地由衷稱歎。
儘管如此,她無意間也已顯露出郭門品鑒人物的特征——在敏於洞察人心人性的同時,卻又保持距離,給予尊重。
這邊,少姝小羲姑侄倆對著一捧金簪草歡笑正酣。
(金簪草:即蒲公英,花語是“停不了的愛”,此愛應是對生命的本能熱愛吧。)
少姝先吹出一口氣,小羲有樣學樣,小嘴也湊上去輕輕一吹,數不清的潔白絨毛即刻歡快地舞動起來。
有一朵恰巧落在小羲鼻尖,孩子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嚇跑了它,小臉蛋生生地憋紅了,粉嫩鼻頭上布滿了細密汗珠。
“怎麼辦,親嬌嬌真是可愛絕頂!”少姝幾乎笑得絕倒。
(親嬌嬌:介休方言,對家中幼兒的親昵愛稱,類似還有“狗嬌嬌”,“親嬌蛋”等等,就是“心肝寶貝”的意思。)
也不知道小侄兒能否明白,她自顧自道:“隨風而來,隨風而去,小羲呀,你可彆小看了它們,不論落到哪裡的土地立足,或肥沃或貧瘠,它們都會努力生根發芽的。”
少姝對小小的種子們慣有一份發自內心的嗬護與期待,它們一定可以隨遇而安,自如地應對必將發生的所有際遇,相信這些都來自金簪草媽媽的深愛,無私的母愛便是這樣,為子女插上乘風而起的翅膀,讓他們變得溫柔與勇敢,而不是委屈與妥協,這才是真正天然純粹的情感。
終於,望著如棉似雪的團團絨毛帶著細小種子輕盈地飛遠了,大小孩與小小孩一同搖擺起身子,開開心心地攏嘴遙祝:“順風順意呦!”
這時,子獻走近了湊趣兒道:“怪不得哥哥說少姝是‘孩子王’,小羲咿咿呀呀偏你都聽得懂,見了你比見了他親父還話多!”
他手裡還端著一盤新烤的“烘乾”小餅,色澤金黃,上麵撒薄薄一層芝麻,香氣四溢:“這是秀英嬸讓我端來給小羲的零嘴呦。”
小羲抓起一枚,燙得兩隻小手來回倒騰,還是忍不住大口咬下去,燙得直吸氣,又笑又哭的模樣惹人發笑。
“小羲慢慢吃,還有好多呢,”少姝勸小侄子慢些,回頭卻橫了子獻一眼,當然沒有真的使氣,活脫撒嬌的模樣兒,“子獻哥哥,人家好歹也當上姑母了,怎麼還口口聲聲取笑我是小孩子?”
“嘩,好一個‘姑母’,真是失敬。”子獻整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來充作調侃,說著附耳過來,“不過,多當會兒孩子不好嗎?前年少嬋姐姐及笄,她那股惆悵勁兒,可是一言難以道儘喲!”
(及笄:古時稱女子年在十五為“及笄”,也稱“笄年”。笄是簪子,及笄,就是到了可以插簪子的年齡了,《儀禮·土昏禮》:“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
“姐姐及笄的時候,情形究竟如何?”前年少嬋及笄,正值大雪封山,生生延誤了,少姝至今抱憾。
“容我細想,哦,‘什麼,就這樣子長大成人了?’‘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子獻學樣複述幾句,男子的聲線雖不大像,卻也將少嬋的寞落仿了個七八分,“你是沒見,她連著幾日茶飲不思,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少姝欲詳知究竟,拉著子獻按在石鼓上坐下來,自己就近坐了片乾草皮,又哄撮地將小羲攬過身旁。
“及笄後,祧名漸漸少用,外人呼喚起來皆稱字,便叫作郭嬋了,她老大不樂意,還說什麼不想離家,要承歡父母膝下,要兄妹常聚,要韶華不逝……”子獻索性一口氣說下來,“妥妥的癡兒情態。”
(祧名:古時家族用單一偏旁或單一用字作為同一輩的標識的,叫做祧名,是以之入名並區分輩分、排行的一些字。)
郭家的祧名,男子從“子”字,女子從“少”字,出生即用大名,長輩親友們呼喚亦有愛憐親昵之意,而當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後,便要取字了,均是將祧名去掉以稱。
聽著聽著,少姝神情微滯,還沒開口,眼圈兒倒先紅了:“是嗬,我們為什麼都要長大?為什麼要分離?”
“瞧瞧,剛還不願意人當你是小娃兒,這會兒又跟著少嬋姐姐跑了,也妥妥是個癡兒”
少姝也覺得自相矛盾,無奈扯出一抹憨笑,轉而便不服氣,壓著嗓子出言嗆他:“哥哥也彆嘴硬,數數咱們幾個小的,誰不是受少嬋姐姐手引口傳,學著斷文識字的?等出閣了,經年累月地見不著她的人,你心裡肯呐?”
這些話正戳中了子獻,隻見他合麵一沉,酸惻得撇撇嘴,半晌作不得聲。
想起方才少嬋與母親的對話,少姝難掩悵惘:“長輩矍鑠俱在,兄妹嬉笑環繞,華岩館中春光盈室,甚或照鄉俗吃飯穿衣走路這些瑣事,在少嬋姐姐心裡也都割舍不下,至美的人間煙火,不過爾爾。”
“你且放心,姐姐這樣好的女子,來日遠嫁到徐家去,必也謙良淑德,愛子持家,是難得的慈母賢妻。”子獻善言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