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一直沒怎麼開口的賀知煜忽然說自己餓了,命女使給每人桌上都上些點心。
賀清嫻性子跳脫,取笑道:“怎麼三哥從南洲回來,倒是變成了大肚,剛用完午飯才多久,又開始喊餓了。”
賀知煜沒說話,等女使把各色點心端上桌,帶頭吃了不少。
眾人也隨意跟著用了些,孟雲芍揀了兩塊紮實頂饑的核桃餡方酥用了,方才覺得胃裡好過些。
眾人一直聊到黃昏時候,賀知煜姐弟二人被公主留下用晚餐,連賀清嫻都沒被留下。孟雲芍隨著眾人一起退了出去,回到了扶搖閣。
卻說賀知煜這邊,陪祖母用過飯,被大夫人叫過去耳提麵命了一番,又反複叮囑他外出幾月才歸家,必要先去祠堂祭拜生母,堆積的公務也務必要儘快處理,兒女情愛贈禮小事都不應是大丈夫操心之事,下次即使是為著公務順便為之也實在無需多此一舉雲雲。
聽到最後賀知煜實在是有些煩悶,終於忍不住借著祭拜生母的由頭告辭躲進了祠堂。
賀知煜跪在祠堂裡,煩亂的心思終於有些回籠。
他兩歲時生母便已離世,印象實在是不深。
小時候嶽氏待他嚴苛,他曾真情實意地在祠堂裡哭過夢過被生母溫柔對待,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再後來他也有些憎恨她為何早早丟下自己撒手人寰,也曾說些大逆不道之言;等他再長大些,便什麼都沒有了。
他對生母無愛無恨,隻是有些遺憾。
遺憾他們緣分太淺,於她或他都是辛酸事一樁,可命運無常誰又能奈何,他們明明都沒有錯卻都承擔了許多,隻能祝願她早日再投好胎。而他們之間,也再無話可說。
可多年來小嶽氏“應做正事”的諄諄教誨已經有如實質般在他心裡生根發芽,融進骨血,長成了和他血脈相連的參天大樹。
孩童時期,其實很多事情是嶽氏逼著他做;但今時今日,他在不做些“正事”的時候,便會心下焦慮,寢食難安,早已不是靠嶽氏的三言兩句驅動。他雖待嶽氏恭敬孝順,卻也知道憑著自己的地位成就,早就無人可真正相逼。
譬如他明明已和生母無話可說,每次還是會在祠堂待夠一個時辰,因為他覺得“應當”。譬如他當初就對和孟家的婚事極不滿意,但還是為著祖輩之約父母之命允了,因為他覺得“應當”。
譬如他有時也覺得隻有正事的生活太單調無趣,但仍是不會參加詩會、品鑒美食、遊山玩水、夫妻**,因為他覺得“不應當”。哪怕隻是想給媳婦帶件禮物這樣的小事,都得找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升級為孝敬長輩人人喜樂的家族事,不僅是為了說服嶽氏,更是為了說服自己。
終於磨夠了一個時辰,賀知煜早就喚自己的小廝竹安在附近的廂房備下了洗澡水和換洗衣物,把自己從裡到外收拾妥當,細細沐浴過後,還新換了幽蘭鬆柏調和香淡淡熏過的裡衣,披上了瑩白色的狐裘大氅。
這紛亂嘈雜的一天終於結束,天已完全黑透,幾乎到了入睡十分。可賀知煜的心情卻不知為何忽然明亮了起來。
竹安是個還沒二十歲的啷當少年,性子歡脫,話也多,也是自小就跟著賀知煜的。賀知煜自己不大愛說話,卻喜歡竹安能帶來些活氣,由著他天到晚的嘰嘰喳喳。
竹安伺候賀知煜沐浴換衣完畢,跟著世子朝扶搖閣走,笑道:“世子可真奇怪,不要回自己院裡洗漱,偏要在外邊。不知道的還當您是在這院裡另找了個美貌通房伺候,誰成想是我在受累。”
賀知煜瞥了他一眼:“莫要胡說。”
竹安歎了口氣,道:“也是,這滿園子誰能有少夫人美貌。隻是沒想到世子花了三個月的月俸,親自托到當地的珠會會長頭上,挑了上千條才得這麼幾條極品的珠串,夫人卻連顆珠子都沒撈到。平白便宜了旁人,還領了一頓罵。”
賀知煜停頓了下,正色道:“本就不是為了孟氏買的。為天子辦事,自要用心。”
竹安聳了聳眉毛:“是是是,世子不是為了少夫人才買的。那請問世子,咱們現在是依著大夫人的意思,今晚回書房處理公務然後睡在書房呢,還是現在回扶搖閣呢?”
賀知煜聽了竹安之言,才驚覺自己心裡壓根都沒有去書房的選項,有些隱隱的愧疚。佯作猶豫了片刻,終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道:“夫妻同心,家族昌盛。今兒剛回來,我該是先回扶搖閣和孟氏團聚,不能讓她多心。”
竹安笑了笑,沒有說話,隻跟著他往前走。
誰知進了扶搖閣,竟是漆黑一片。許是孟雲芍這幾日太過操勞,竟已滅了燈睡了。
賀知煜看著一片寂靜,當場有些愣住。
竹安亦有些尷尬,道:“許是夫人見天色已晚,以為世子歇在書房了吧。世子看要把夫人喚起來嗎?”他心道誰讓你不早些出祠堂,還要裝模做樣地梳洗一番再回。再者夫人沒得珠串,也不說早些回來安慰一番,怕不是生了氣才沒等你。
賀知煜回過神來,語無波瀾道:“算了,便回書房吧。本也想著處理些公務的。”
臘月的夜晚很冷,前幾日下的雪有些化了,正所謂“下雪不冷化雪冷”,竹安跟在世子後邊,連世子的背影都覺得越發寒涼,那白色的狐裘大氅似是冰雪做的,和天上的冷月融成了一景。
賀知煜一路再沒了話,悶悶地走近了書房,看見黃暈的燈光亮著,心想連女使都知道給他留一盞燈,不由得心上有些難以言喻的不舒服。
默然推門進去,一片融融暖意撲麵而來,燒得火熱的碳火“啪”得響了一聲。
賀知煜抬眼,深湖似的眸子裡倏地燃起了一片光亮,定在了桌旁黃梨花木椅上坐著的人身上。
用手肘支著臉頰露出一小段雪白手腕,歪著頭安安靜靜讀著一本《莊子》的,正是他的媳婦孟雲芍。
孟雲芍見他進來,柔柔一笑道:“怎麼這樣晚?我道你定是會先來書房處理些公務,給你送些熱牛乳暖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