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久更深,蘭燭銷淚。
王揚家主屋內,王揚眉頭緊蹙,正在踱步。
陳青珊和小阿五也沒睡。兩人坐在主屋與正廳分界的屏風右側,默默看著王揚徘徊在昏黃的燭光裡,身影變幻。
根據陳青珊的觀察,王揚踱步很有特點,他大部分時間裡走得極慢,路程又極短,每次在同一個方向最多走出四步便向回走。至於轉身的時候就更慢了,以一隻腳為中心,一點一點地挪步,左手有時候會掐在右掌邊緣,掐一下,鬆一下,再掐一下,再鬆一下,一般會持續三四次左右,頭也會跟著微微偏側,看起來有點呆,有點傻,又有點可愛。
不過他大部分時候都是很智慧的樣子,至於智慧的樣子具體是個什麼樣兒,陳青珊自己也描繪不出來,或許是他專注到極點的神情?又或許他深沉到幽邃的目光?總之他的眸,他的鼻,他的眉峰,他的唇角,都給陳青珊一種很智慧、很沉穩的感覺,當然,也很好看。
這種感覺在他屈指計算的時候尤為明顯。
他的手指很長,指腹在燭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先是拇指緩緩扣入掌心,接著是食指、中指五指都落下後會再一根根地伸開。有時還會猶豫,似乎對於這根手指該落下還是該伸展,暫時拿不定主意;有時五根手指懸空撥動,似落非落,似伸非伸,彷佛在撥動琴弦。
如果他突然放下手,腳步加快,那就是要走到桌案前寫字了,不過不會寫久,隻寫一小會兒,便會轉身,然後繼續開始踱步。
他想問題時很少會這樣來回走動的,一定是遇到什麼很難很難的事了,陳青珊手撐臉頰,也和王揚一樣,想得入神了至於小阿五,早就困得東倒西歪,但還強撐著不睡萬一公子要夜宵、要換蠟呢?
不知過了多久,王揚在窗前停下,伸了個懶腰,然後從鏡子裡隱約看到一大一小兩隻倚在屏風邊上,頓時吃了一驚。
“怎麼還不睡?!”
陳青珊小聲道“等你。”
阿五早困得失去意識,聽到響動隻是啊嗚了一聲。
王揚哭笑不得“等我乾嘛?看把孩子困的,趕緊抱榻上睡!”
陳青珊將小阿五抱到屏風後麵的小榻上,蓋好被子。王揚道“你也睡,蠟燭我熄。”
陳青珊看著王揚,冒出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
王揚一怔
“不是說好了嘛,這趟很安全,根本用不到——”
“你騙我。”陳青珊盯住王揚眼睛。
王揚又是一怔,隨即一臉無辜
“真沒騙你啊!我還想帶你去玩呢!結果問了才曉得,使團是有人數限製的!你不知道,這出使不比彆的,隨員都要上籍造冊,現在名額滿了,沒辦法再加人”
陳青珊鳳眸微微眯起“你又騙我。”
王揚連道冤枉
“真的真的!我要是正使,必須帶你去啊!誰攔著都不好使!可問題是我這不是說了不算嘛!我還特意和我阿叔說,要帶上我家小珊,結果阿叔說不行。我當場就怒了!我說我家小珊人美功夫又好,憑啥不讓帶?阿叔說這也是沒辦法,要是早說幾天還有可能行,但現在出使名單已經報上去了,你不知道,如今查得嚴,所謂‘皇命難違’——”
陳青珊鳳眸含怒,手指攥住衣角,聲調突然提高
“你總騙我!!!從第一次見麵就騙我!上次我問你那條腰帶!你還說你——”
王揚看陳青珊急了,並翻起舊賬,忙壓低聲音道
“你小點聲小點聲,彆把孩子吵醒了!”
陳青珊一愣。
王揚???
王揚眼看哄不住了,把陳青珊拉到桌前坐下,無比認真地說道
“我這個人做事喜歡周全,但此事古難全,世上的事,很難都做到萬全。有些事做不到,受些挫折也就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有些事隻要錯了一次,便是萬劫不複,比如丟命的事。這次出使,就是有可能丟命的事。
這不是小說,我也沒有莊周一人一劍殺透重圍的本事;這也不是在城裡,隨我用名用法,用望用勢。這次更不是對詩對賦,講經論史。有些東西我要檢驗,有些事情我也拿不準,隻能說儘力嘗試。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可能發生的意外也太多,我算來算去吧,沒有萬全策,所以我才讓你留在家裡。”
陳青珊沒有一絲猶豫,清亮的眼眸執拗而堅定,思路也異常明晰
“正是因為不能萬全,所以我更要去。你曾經和我說過,‘孤子易折,連勢難破’,你這次沒有勢,但你有我。”
王揚聞此,有些動容,小聲道“我也有勢。”
“加我勢更全。”
“你一個人對勢起不了什麼作用。”
“單馬突陣,斬將搴旗,你說,我去做。”
陳青珊聲音很輕,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眉宇之間,英氣勃發,好似才破曉時那麵對濃黑夜幕卻依然刺向厚重雲層的第一縷曙光,孤決,奪目,且不可阻擋。
王揚沒辦法拒絕這樣的決然,隻好換一個角度相勸,提醒道
“你還要為你爹查清真相。”
陳青珊目光低垂,沉默不語,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中投下淺淺的陰影,如同飛鳥斂翼,但隻靜默了片刻,便重新抬眼,眸光如勁箭不回,似朗星不墜
“有些事,比查清真相更重要。”
王揚目光一震。
陳青珊說完臉就紅了,磕磕絆絆道
“我我睡不是!我我回去睡了!”
然後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間。
不過很快又返了回來,探出身子道“我一定去啊!”說完不給王揚拒絕的時間,迅速消失。
沒過兩秒鐘,人又回來了,扒著門補充道“我帶著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