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印象在黎如晦腦海中存續了很久。
黎如晦發現自己變了。
宦海浮沉沒有消磨掉他的棱角,被迫做逃兵沒有毀滅他的光榮,在辦公室裡看了多年假文書沒有腐蝕他的傲氣。但僅僅和天光一號相處幾個月,曾經堅不可摧的自尊和自信便如土雞瓦狗般崩裂了。
天光一號曾在一周之內竊來三份重要情報,在陸懷章眼皮子底下將機密內容速記在大腦中,用特殊的暗語將其傳遞出來。
天光一號曾經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清理了組織的叛徒。在叛徒倒下的瞬間,轉過身和陸太太談笑風生。
天光一號曾同時對陸懷章和白靖安說起一件事,卻讓雙方的理解南轅北轍,巧妙地洗脫了自身的嫌疑。
天光一號曾無數次在執行任務時,換上一件青色的不起眼內襯。黎如晦知道,那件內襯的領子裡,縫著幾十秒就能致人死命的劇毒。
天光一號的床鋪不允許任何人動,但黎如晦知道,她的枕頭下,永遠放著一把上了膛的槍。
天光一號曾經禍水東引,將程岱青誣陷為第九局的內鬼,致使對方被陸懷章秘密暗殺。在程岱青死的那天,身為無神論者的天光一號難得在家中暗室裡上了一炷香。黎如晦問她為什麼,天光一號回答“為了紀念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死。”
天光一號……
黎如晦幾乎見證過天光一號在這片土地上做下的所有事,卻唯獨沒有見過她動搖的樣子。
黎如晦畢業於著名的戰略學院,但他漸漸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世界上沒有任何學校能培養出天光一號這樣的學生。就連最優秀的教官,在這個戰場上,也夠不到她的指尖。
天光一號像一座巍峨的山,擋住了所有來自外部的明槍暗箭。天光一號像一泓深沉的水,融化了所有的風霜雨雪。
天光一號漸漸也融化了黎如晦。他沉醉在她幾乎無所不能的姿態中,並越來越為自己的無用感到惶恐。他需要竭儘全力才能跟上天光一號的腳步,時時刻刻提防自己拖了她的後腿。
黎如晦來到這裡的第一個冬天,汝關下了大雪。綿綿的大雪給汝關蓋了一層厚被,天光一號站在窗邊看雪。黎如晦難得有了點閒情雅致,給天光一號倒了一杯熱茶,遞了上去。
天光一號回頭看了一眼,黎如晦被那一眼定在原地。
屋中很暖,暖意融化了落在窗台上的雪,卻融化不了天光一號的目光。她用沉默的眼神打量著窗外,輕聲歎氣道:“北部戰場的同誌們要遭殃了。”
為了這句話,黎如晦奔波了兩三天。湊齊了一批保暖衣物,卻沒有辦法送到想送的地方。最終,這些衣物被捐給了福利院,黎如晦還為此得到了國民政府獎勵的報上嘉獎。
有時候天光一號心情好,也會不吝嗇地向黎如晦傳授一些經驗和常識。
黎如晦曾皺著眉頭質疑:“學校不是這麼教的。”
天光一號回以一句嘲弄:“卡特萊恩戰略學院的畢業證能擋子彈嗎?”
還有一次,黎如晦路過天光一號的書房,似乎聽見其中隱隱傳來了哭聲。那天夜裡,黎如晦站在門外,看著燈光從門縫中透出一條昏黃的線,站了很久也沒敲門。
第二天早上,天光一號與黎如晦擦肩而過,沒有多餘的停頓。黎如晦的心卻猛地收緊了。他渴望天光一號能問些什麼,可是沒有,天光一號照常穿上她的軍裝,毫無異狀地去第九局上班了。
黎如晦的情緒從自傲轉變為敬畏,又從敬畏轉變為恐懼。
天光一號像一座精準運行的時鐘,每一次嘀嗒聲都精準地刺在黎如晦心靈的最深處。黎如晦恐懼地望著那三根長短不一的指針,他知道,時鐘早晚會敲響,敲碎他所有的自我。
他願意一輩子為天光一號檢索房間內的竊聽器、公館外的特務;願意在每個晚上給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將陽台的門鎖打開,為天光一號永遠放在枕下的那把槍上滿子彈。
他願意一輩子為天光一號跑腿傳話,將收音機裡那些南腔北調的東西翻譯為一行行密文,如果天光一號最終暴露,他會撲上去給天光一號擋下子彈,讓她得以繼續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業。
黎如晦知道,這不是愛情。隻是他在這條路上迷茫了太久太久,以至於遇到一個堅不可摧、永不出錯的存在時,便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賴。就像剛破殼的雛鳥認定第一眼看到的存在為母親,像過去的他依賴酒精一樣。
天光一號將酒精從他身邊奪去了,於是這個人取代了酒精的位置。
他需要天光一號永不動搖的眼神作為他的道標,需要天光一號簡潔有力的命令作為生存的意義,天光一號寫下的每一個符號,都是延續他生命的梵文。
他多麼希望天光一號是自己的母親,因為母親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他多麼希望天光一號是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在這個時代幾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孩子。
黎如晦願意用儘世界上的一切辦法,給他和天光一號之間細若遊絲的牽絆上編織一層保護殼。這樣他就不必時時活在被天光一號拋棄的惶恐之中。
最後,連這樣的願望也變成了奢望。天光一號越爬越高,手腕也越來越冷酷。手上沾了數不清的人的血。他們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越來越難以逾越……
他已經不指望天光一號永遠不丟下自己了。他隻盼望天光一號拋下自己的時候,能有一瞬間的動搖。
天光一號受傷了。她去處理組織中出現的叛徒,結果肩上中了一槍。
黎如晦終於有了證明自己用處的機會,如獲至寶。他幾乎是虔誠地剪開天光一號的衣服,像信徒膜拜神像一般,凝望著對方富有力量感的薄肌,以及肩上猙獰的傷口。
不小心牽扯到傷口的時候,天光一號的身體戰栗了一下。黎如晦驚異於原來機器也會疼痛。
拿起酒精準備消毒的時候,黎如晦猶豫了。
天光一號像一塊冰,冰層中裹著一捧名為信仰的火種,終日不息地燃燒著。如果抹下酒精,會不會溶解冰層,助長火焰,將她焚燒殆儘?
“你行嗎?”天光一號很有禮貌道,“下不去手的話我自己來。”
黎如晦回過神來,為自己奇妙的聯想感到可笑。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