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母親林怡青。
他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林怡青在狹窄的房間裡給他念誦養成良好生活習慣的哲學故事,記起了他所有刻板的生活習慣大概就是這樣被培養出來的。他將視線挪了挪,年幼的自己正側著身子,小小的腦袋擱在林怡青的膝蓋處,孱弱的像個火柴人。
強烈的悸動一閃而逝,他暗自警醒,冷漠的注視著一切,就像這屋子裡呈現出來的舊日景象,不過是墳墓中的生平壁畫,所有的情節都是零碎不清的過去時。
可以拋卻的過去時。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故事早就讀過了尾聲。林怡青就這樣枯坐著,在幽靜在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身體,端詳著年幼的他入睡。她動作輕柔的像是羽毛,一下又一下,全然沒有機械的意味,飽含著愛意,此時的世界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寂靜。
等到客廳裡的鐘聲響起,時鐘轉到了兩點,林怡青才站了起來,小心翼翼的將他瘦小的身體從床上抱了起來。他在轉身時看見了林怡青那種潔白如花的麵孔,即使早有準備,旋風般的悲傷還是衝進了他的胸腔。
恍惚之際,林怡青就走出了臥室,在麵對這個女人時,他下意識的去擦拭臉上的血跡,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卻擦了個空。林怡青邁著輕盈的步子與他的虛影擦肩而過。
不知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片刻之後,他聽到了關門的聲音,一股疼痛猛然衝上了他大腦皮層。
他飄蕩到了客廳裡的窗戶邊,睜大眼睛向下探視。很快就看見了林怡青抱著自己走過茂密的榆樹,向著大院的門口走去。他還在猶豫該不該跟上去,忽然間自己的視角就挪動到了林怡青的上方。他看見了自己依偎在林怡青臂彎裡的恬靜臉孔,還有拉扯著襯衫衣領的稚嫩小手。好像他這個時候已經五歲多了,卻還是瘦瘦小小的一團。
“林太太,又帶成默去醫院啊?”路過大門時,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大媽熱情的問道。
林怡青回答道“是啊!”
“你也太辛苦了,每次都是你去,小成呢?”
“他最近研究課題比較多,單位上實在離不了。”
“年輕骨乾,是得加加擔子。”
林怡青笑了笑,什麼話也沒有說,繼續向著公交站台走去。
“對了,成默到底是什麼毛病啊?我有親戚在湘雅,可以幫忙谘詢一下。”
“不用了。”林怡青勉強笑了一下說,“一點小問題。”
“小問題那就好。這麼小就有什麼大病那可怎麼”
林怡青打斷了大媽的話,“公交車來了,我先走了,張阿姨。”她匆匆的向著公交車站走去,她低著頭,一直挺直的背脊稍稍彎曲著,像是有疼痛從她的腳上攀爬上了她的胸腹處。
成默看著林怡青艱難的登上了117路,擁擠的公交車上,胖乎乎的售票員大聲喊道“那位起來一下,給這位抱孩子的讓讓位置。”
林怡青揚著點綴著汗水的臉,倔強的說道“沒關係的。我馬上就下。”
售票員也就沒有再多喊,任由她背靠著扶手抱著孩子在搖晃中辛苦的站著。04年的117路還沒有空調,公交車裡悶熱異常,暴曬中的街道、樓宇和路橋都蒸騰著熱氣,人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都像是會乾枯一樣,每個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不振。唯獨林怡青像是帶刺的仙人掌。
成默跟著她一路去了醫院,大廳裡全是人像是沙丁魚罐頭,她滿頭大汗的抱著他擠在人堆裡排隊掛號。掛完號,要排隊坐電梯,即使是坐電梯,她也不好意思叫人幫忙按一下樓層。到了醫生辦公室外,沒有地方坐,她就抱著他靠著牆壁默默等待。
馬上就要到叫到他的時候,他從昏睡中醒來,說要喝水吃巧克力,她沒有絲毫埋怨,也忘記了中午才說過要少吃糖果的故事,馬上就抱著他跑去了小賣部,給他買了水和巧克力。等回到診室,已經過了號,她詢問護士,護士白了她一眼說道“叫你不要走遠了。”
林怡青也沒有辯解什麼,回了句“不好意思”,抱著他站在診室門側繼續等待,驕傲又矜持。
終於,又一次的輪到了他,她把他放在了床上,然後又一臉緊張的注視著醫生給他貼上電極片。
這些動作和場麵他已經很熟絡了,攤開身體安靜的躺在病床上,任由護士操作。那個時候他還不懂自己怎麼了,懵懂的檢查,懵懂的吃藥,懵懂的每周去醫院。他其實毫無壓力。
漂浮在空中的成默看著林怡青走過了綠色的簾子,走到了站在心電圖機邊的醫生旁,壓低聲音問“劉醫生,我兒子的情況有好點沒有?”
醫生凝視著心電圖機,隔了好一會才和她走到了檢查室的門邊,皺著眉頭對她說道“情況不容樂觀。你還是帶他再去做個心臟彩超吧!”
林怡青本就顯得蒼白的臉更是在刹那間毫無血色。
醫生瞥了林怡青一眼,歎息道“說實話,你們當初既然檢查到了他有可能有心臟病,就不應該把他生下來。”
林怡青低下了頭,“那個時候他已經六個月大了我怎麼能夠忍心我想萬一不嚴重呢?”
“哎!現在後悔也晚了,隻能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之你要時刻做好心理準備。”說完醫生重新走回了心電圖儀的旁邊。
成默俯瞰著林清怡沮喪的轉身麵對牆壁,她捂著臉在門邊無聲的哭泣了好一會,直到護士開始給他穿衣服,她立刻就轉身抹乾淨了臉上的眼淚,紅著眼睛走到病床前把他抱了起來。
等又去做完了心臟彩超,林清怡抱著他回了家。下了公交車,他感覺到了母親愁容滿麵心不在焉,於是舉起了小手,將口袋裡還剩下的半塊德芙舉到了林怡青的嘴邊,“媽媽,吃巧克力。”
林怡青溫柔的顛了顛他的身子,小聲說“媽媽不吃。你吃。”
他也像她一樣倔強,舉著手始終不放下來,直到林怡青小小的咬了一口。他才開心的繼續的吃剩下的巧克力。
走進了院子,看到其他的小朋友在踢皮球,他又覺得嘴裡的巧克力不香了,有些傷心的問“媽媽,我什麼時候也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玩啊?”
林怡青表情僵硬了一下,“等小默病好了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玩了。”
他有些天真的嘟噥道“那我什麼時候病能好啊?”
林怡青沉默了須臾,垂著眼簾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微笑著說道“隻要你聽醫生和媽媽的話,病很快就會好了,到時候就能隨便吃什麼東西,隨便去哪裡玩啦!”
懸在半空中的成默仿佛看到林怡青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淡淡薄紗,那是一片稀薄的日光,像聖母的光輝,那笑容慈愛極了,輕柔的覆蓋在了他身上,讓他覺得無上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