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當當!
銅錢跳動!
類似的動靜,類似的場景,把戲門的人都不知道見過多少,畢竟出身江湖,這就是吃飯的道道兒,可是由來隻覺得銅錢響動,最是悅耳,卻頭一回感覺,竟是如此的沉重。
叮叮當當,一直在耳邊響個不停,分明隻是那一顆銅錢在跳動,卻像是耳朵裡萬千銅錢在跳動。
分明隻是那鎮子著上,袁家小班主碗裡有一顆銅錢在跳,但眾人也不知是眼花了還是怎麼樣,眼前都是一顆一顆的銅板在跳,跳滿了眼,跳亂了心。
小鎮裡麵,鑼鼓聲變得喑啞。
有人用力的敲著鑼鼓,聲音裡暗含門道,想要將那進了鎮子裡來的人製住,但鑼鼓聲在這銅錢跳動聲麵前,敗下了陣來。
火光彩燈,變得黯淡。
任是再漂亮的焰火,任是再精致的燈,似乎都不如那顆烏黑銅板上麵,折射出來的光華。
不知有多少平日裡在這江湖上有著偌大名聲的把戲門能人,想要在此時出手,但卻都變得束手束腳,腳步與身子,都變得無比沉重,叮叮當當的聲音,充斥了自己的滿心滿眼。
各種奇詭把戲,在這一個錢麵前,都仿佛失去了魅力,變得平平無奇。
而在小鎮周圍,各個方向,都已經有身影自暗夜之中浮現,遙遙向這片熱鬨看了過來,彼此之間,臉上都帶著感慨。
有人道:“這位雙蒸酒大哥,敢孤身入鎮,做這最危險的引子,膽魄著實過人,他究竟是什麼門道?”
旁邊人笑道:“他啊,理論上講,甚至都不屬於門道裡人,據說,來了這世間二十年,倒有十幾年時間,在做教書先生。”
“至多不過,到廟裡燒過香,略懂伺候鬼神的負靈之法……”
“隻是在當初瓜州開第一次大會時,他娓娓而談,極有道理,這才折服了眾人,都推他為齊州的老大哥。”
“……”
聽到了這話的人,都有些駭然:“這麼點子本事,又如何敢直麵神手趙家?”
了解雙蒸酒的人便笑道:“他說,理大欺法,神手趙家的本事,外人極難破得,倒是唯有他這樣的,才有可能破了這趙家的百戲。”
……
……
“這是什麼法?”
鎮子之上,不知多少人,此時都已慌了神,由來隻有彆人看不懂他們的把戲,這還是頭一回,他們看不透對方的手法。
分明隻是一枚銅錢,但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威力?
“不好!”
而同樣也在這一顆銅板,卻跳動起來,仿佛整個鎮子都要被這一顆銅錢淹沒之時,鎮子深處,幾個垂落下來的暗紅色幔子被驟然掀開,趙家人已經現身。
凝神向前看來,他們也已滿麵惱怒:“他們從哪裡得來了這樣一枚異寶,要來壓我們把戲一門?”
天底下有物件,有寶貝。
有些在門道外的人看來是寶貝,有些在門道裡麵的人看來是寶貝。
唯獨錢,門道內外看來,都是寶貝。
也因為這錢的特殊性,所以門道裡麵,不乏用銅板煉寶之人,但如今,趙家人都還是頭一次見著,這麼厲害的寶貝。
把戲門的法講究欺神騙鬼竊天,但也正因如此,這一顆被天地認可的銅板,便有了莫大的法力,人家賞了銅錢,便是客人,這小鎮上的把戲門中人,便人人都受製約。
“你用這一個錢,便要破我趙家百戲?”
幔子後麵,在把戲門捉刀大堂官與趙家大公子趙三義的侍奉之中,坐著一位留了長須的男子,他也凝神看著這一枚銅板,臉色微沉,低低開口。
滿鎮的銅錢響動,卻影響不到他分毫,甚至他說話的聲音,連這銅板落入碗中的響動都壓了下去。
雙蒸酒遙遙向他看了過去,臉上蒙著黑巾,卻仿佛準確捕捉到了他的位置。
微微眯起眼睛,忽地伸手向了他指去,身邊的銅板蹦蹦跳跳,變化更多,猶如在這小鎮之中,鋪出了一條無數顆銅板鋪起來的道路。
但卻也在這一刻,那蓄了長須的中年男子,低低一歎,抬起手來,身邊捉刀大堂官,扯起一塊青布,向了前方蓋落,而趙家主事,則是一隻手伸出,探入了青布之下。
於此一霎,整個小鎮,都仿佛天黑了下來。
出手的正是趙家大主事,而這一袖,便是趙家與無常李家的“老井呼名”齊名的“三分天手。”
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皆可盜取三分的把戲門母式。
若有一物在眼前,無論那一件東西是什麼,無論是放在眼裡,趙家人都有三成概率,將其盜走。
而若是很多東西在那裡,無論那是什麼,趙家人都可以將其竊走三分。
這便是三分天手。
這天下本是十姓均分,各得其一,但趙家的本事便在這裡,若是十姓互鬥,各憑本事攫取,那趙家無論能不能笑到最後,也有把握竊取三分,這便是趙家壓箱底的本事。
那一枚銅錢,實在邪異,小鎮之上,各種絕活,都有種壓不住這一枚銅錢的感覺,因此趙家大主事,便不惜親自出手,也要將此錢取來。
他忌憚著那入了鎮子的轉生者,出手之時毫不留情。
看似一隻手伸進了青布之下,但卻讓人感覺,這一隻手,從某種更深之處,穿過虛幻與真實界限,伸進了小鎮之中。
二指輕輕一夾,滿鎮子的銅錢跳動聲,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三分天手,竭儘全力,破儘虛侫,於陰陽虛實變化之中,準確的握住了那一枚銅錢的本相。
鎮子之上,把戲門裡的各路能人,那頭頂之上,若有若無的壓力,也於此時忽然消失,仿佛重新見到了天日。
而在鎮首,以負靈之法背負了這枚銅錢的雙蒸酒,則是臉色一變。
他背起了這枚銅錢,才壓住了趙家的百戲,而身上這枚銅錢,被人偷走,便也如同負靈之人,身上所負之物受到重創,無可避免,要麵臨神魂受損局麵。
坐了鎮子之中的趙家主事,似乎也猶豫了一下,伸進了青布之中的手掌,並沒有立時便抽回來,但也隻是這麼微微一猶豫罷了。
畢竟是鬥法,對方出招,自己回手。
無甚不妥。
他的手掌,從青布之下收回,青布也緩緩覆蓋到了地上。
而在他二指之間,夾著的,正是剛剛壓住了小鎮百戲的那一枚銅板。
鎮子之上,驟然變得安靜,他將銅板拿到眼前打量,眉頭微微皺著,似乎連他也沒想到,得手竟是如此的容易。
祭起了這枚銅錢,將銅錢之上無儘願力背負在身上的雙蒸酒,居然絲毫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而銅錢被自己拿了過來,以負靈之法祭起了這枚銅錢的雙蒸酒,卻仿佛受到重擊,臉色傾刻之間,變得煞白,有殷紅鮮血,自蒙著黑巾的雙眼之中,慢慢滲了出來。
如同負靈之時,靈物損毀,自身立時遭受了無儘反噬。
“你……”
趙家主事,心裡生出了某種怪異之感,銅板在指間翻動,終於還是忍不住,向著他緩緩的啟齒。
“趙大先生,你做錯了。”
而在趙家主事開口的一瞬,雙蒸酒也緩緩的抬起頭來,扯下了麵上的黑巾,目光穿過小鎮,向他看了過來:“你知道這一顆錢的份量嗎?”
趙家主事低頭看了一眼那枚銅錢,微微坐直了身子。
目光森然,盯著雙蒸酒那張慘白的臉:“你不是過來鬥法的,你的本事太低,隻憑了這枚銅錢護體。”
“當然。”
雙蒸酒摘下了黑巾的眼睛,於此時顯得異常明亮,低聲笑道:“若論鬥法,誰能在把戲門道,連破你趙家的百戲?”
“所以,我今天不為鬥法而來,我是為這天下生民開眼來的……”
倏忽之間,他的聲音裡,也仿佛多了幾分霸道,聲音雄渾:“我正是要讓他們看看,看看天上,看看地下,看看是誰,偷了他們的糧,讓他們隻能餓死……”
……
……
此時的辛山之前,糯米酒一隻米袋,倒出了幾萬斤糧,仿佛無窮無儘一般。
而這四下裡的生民,也儘皆歡喜,取米支鍋,當場煮食,更不知有多少人,掘地三尺,也要將地上每一顆米粒撿起來。
這米便是命,是活下去的希望,而且是買來的米,是天經地義可以進自己肚子裡的。
但也在這歡喜之中,人人心生恍惚,抬起頭來,便看到有一隻大手,從天而降,從自己的倉裡,鍋裡,嘴裡,肚子裡,將米糧奪走。
最關鍵是,不知道怎麼丟的。
袋子裡的米糧,就在那裡放著,明眼看著,就癟了下去,小山一般的米糧,眼瞅著便變小。
便是鍋裡煮著的,也莫名其妙,就看著粥水越來越稀,越來越淡,不一會工夫,那粥倒好像是變成了清水一般。
剛剛吃下了肚子去的,明明還很撐,卻很快便覺得餓了,肚子咕咕直響。
他們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但很確定自己的糧已經被人偷走了,那是自己的糧,哪怕隻是花了一枚銅板買來的,但也是天經地義,該進自己肚子裡的。
於是,怒火一層一層的掀了起來,但於此時,他們卻更想知道,是誰偷走了他們的糧,平時若遇著這等詭奇之事,或許會感覺害怕,但如今,心裡卻隻有被奪了糧的憤怒。
而於此時,有人低低歎息:“還問糧是怎麼丟的?”
無數目光向他看了過去,便見正是剛剛混跡於人群之中的老高粱,他聲音低聲,嘿嘿冷笑:“竊糧者為鼠,自是老鼠偷了去的,你們想知道那老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