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有人,狠到這種程度?
寧願舍棄人間血脈,也要斷了我都夷與世間貴人的路。
冥殿之中,兩位高高在上的帝鬼,麵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們根本無法理解這一環,他們本就已經不是活人,身心所存之見識,在死亡之時,便已中斷與塘神相比,大有不同,塘神因為時時有新的死人埋入塘中,所思所想,還能迭代更新,知曉世間道理,而他們卻是為了維係個人神魂獨立之念,所知皆隻限於生前。
即便紫氣能讓他們做出活人一般的思考,但也生冷僵硬,根本理解不了新道理。
所以,他們萬萬沒想到這小吏後人,居然做出了如今令人絕望的選擇。
關鍵是,這選擇萬事皆空,他,又圖什麼?
身為都夷開朝之祖,定鼎之帝,他們雄心野望,橫掃天下,生前一世,未怕過人。
但如今,卻是頭一回感覺害怕。
知道對方在求什麼,便是看到對方發狼,也不會害怕。
唯獨根本理解不了對方在求什麼,卻又看到了對方的決絕,才會感覺可怕。
而同樣也在這無儘的驚恐之中,他們細細聽去,竟是完全聽不到冥殿外麵的敲門聲了,早先很多時候,他們就一直斷斷續續,感覺有人在人間祭拜冥殿。
隻是對方很小心,雖然祭拜,卻偷偷摸摸,若隱若現,讓冥殿無法順勢找到人間,如今,好容易對方下定了決心,直來叩門,這等了二十多年的機會,居然被這人給毀了?
「大膽包天,殺了他!」
第一殿帝鬼與第二殿帝鬼,這時都露出了瘋一樣的神色,再顧不得皇帝的威嚴與體麵,憤怒的大聲嗬斥。
道道大旗,在他們身前展開,無數的文武百官,潮水一般,滾滾而來。
皇帝不相見,因此一朝隻能有一位皇帝,不可同時出現,不可同時出手,但這時他們卻再顧不得。
已經不是作為皇帝,而是作為一群找不到人間的惡鬼,拚了命的向胡麻擠壓過來。
唯有吞掉此人,才有可能,再度聽見那人間的叩門聲,才有可能跟著回到人間,讓都夷的聲名,再次壓在這大地之上。
「哈哈,你們害怕了?」
而於此時,胡麻看到了這兩殿帝鬼那大失方寸,瞬間破防的表情,隻覺心神舒暢。
他放聲大笑,極儘肆意:「能活誰不想活?」
「練了一輩子守歲把式,至今仍是元陽之身,你們當我不想女人?」
「但沒辦法,該做的事情怎麼可以躲?相比一己私欲,我更願看到這人間氣運昌隆,看到你們這些土雞瓦狗的絕望!」
”......
大笑之中,腦海裡不由得閃過了那一張一張的臉。
之前自己以身為橋,半在人間,半在冥殿,借了人間殺劫斬儘八殿帝鬼,自然也看見了這場殺劫中的一切。
他想到了燒刀子當初為引殺劫到人間,不惜以虛假之命,背負血池。
命格是假,氣魄是真。
看到了糟酒引萬民生怒,讓這世間百姓,學會了恨。
看到了雙蒸酒為這天下百姓開眼,讓他們看到了那隻耍把戲的黑手。
看到了花雕酒與白葡萄酒小姐聯手斬神,為這天下百姓壯膽··
他看到了北地無數轉生者,以放棄後路的方式,對抗守歲上橋,看到了百戲小鎮之外,那以一己之力對抗大軍之人。
他看到了無數張鮮活的麵孔,或是驕傲,或是頑皮,或是低調而隱忍,但無論是什麼性格,無論與這人間有何因果,卻都帶著超然,投身於這場大劫。
他甚至看到了南疆十萬大山,連地瓜燒這等平時不怎麼靠譜的性子,都——
”·臥槽,這家夥究竟在做什麼?
————算了,有這麼一個兩個不靠譜的,不重要。
況且,她也確實給那些世家門閥,帶來了一種真實的恐懼,不是麼?
「本是想最後奪得一線希望,但終究還是功虧一,那麼———”
心裡,倒一時覺得坦然:「能做的,便也隻有,不讓你們的驕傲,不讓你們掀起的這場殺劫,
被小人毀掉!”
胡麻心裡隻剩了一個念頭,因此做出了這決絕之事時,心裡居然顯得異常平靜,迎著那眼前漫天漫地,滾滾而來的殺機,他低低的呼了口氣。
立定於冥殿之中,借了剛剛吞噬掉的無數帝鬼與紫氣,身軀開始節節暴漲,頃刻拔高,足拔得與兩位帝鬼一樣高,擋住了冥殿。
而於此時,他在大哀山的人間之身,也已徹底變得失去了所有的氣息。
身邊蒸騰著的滾滾紫氣,則已向了四麵八方飄去,化作一朵朵雲,灌入了人間四方。
這是他替人間,奪回來的八殿紫氣。
也算是,他為這人間,做的最後一件事,給人間留下來的最後禮物。
「怎會如此?」
同樣也在胡麻斷了此身之橋,擋定冥殿之時,一刹那間,便不知驚動了多少人。
一是降頭陳家,陳家主事以「屍語」引得棺內降屍叩首,隻願請得冥殿目光,投向此時的陳家老宅,他內心裡的激動,甚至已經達到了極點,卻沒想到,即首之後,全無動靜。
人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那萬民生咒,仍是自四麵八方,滾滾而來。
甚至,更加的洶湧。
那是因為,憤怒的百姓,已經醒來,正在聚嘯成群,殺儘昌平王黨羽。
更有不少,直接向了降頭陳家打來。
「究竟·———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很久,才帶著一臉的迷茫,呆呆抬頭,看向了四麵八方,頭發竟是頃刻花白。
跪倒在了地上的降屍,毫無反應,更無氣息,隻顯死氣沉沉。
而在此時的宅門之外,換下了黑色布袍,穿上了一身紅嫁衣的陳阿寶,正背著一個包袱,站在了門檻外麵。
她靜靜的看著起了香案,引著降屍在那裡拜的陳家主事,心裡已經明白了前後因果,咬了咬嘴唇,她慢慢道:「阿爹,你口口聲聲,重視降頭陳家的名號———”
「但結果,卻是你要將這名號,毀得如此徹底?」
+
......
陳家主事,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看到了自家女兒的眼神,莫名的,竟有些慌。
「阿寶,我.
「阿爹,我看得出來,也看得明白。」
陳阿寶定定的看著自己的父親,黑眼圈裡,仿佛有亮晶晶的淚痕,低聲道:「殺劫無法抵擋,
生民終將活命。”
「待到換成新天,有的人家,會因為見機得當,投身殺劫,非但無罪,反而有功,有的人家,
當機立斷,未曾血染雙手,便是無功,事後恐怕也不會遭到清算。」
「哪怕是磕頭孟家,因為死的早,也沒有機會擋在這天下生民麵前,罪上加罪———”
「但是我們家呢?」
她幾乎有些絕望的丟下了手裡的包袱,哭著道:「在這萬民生咒麵前,你可以讓我嫁出去,躲掉這些因果。”
「但是當新天換成,他們開始查這些事的時候,又有誰會因為我嫁了人,便無視了你是我親爹,願意饒過咱們陳家人做的這些事?」
「阿爹.——
陳阿寶的聲音裡,滿是絕望:「你把咱們降頭陳家,害死了。」
「怎會如此?」
另外一個最為吃驚的,則是大哀山上,一直在留心著胡麻這場大夢的國師。
原本,看到胡麻在冥殿大開殺戒,看到這場殺劫已起,但終於還是有人即響了冥殿大門。
他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這些自己都已經提醒過胡家後人。
他太魯莽,太小瞧了冥殿,也小瞧了這天下門閥。
門閥並不單指哪一姓,哪個人,而是指那必定要生生世世,坐在眾人之上的執念。
有此執念,人人可成門閥。
有此執念,便永遠會有人站在泥腿子對麵的位置,不服,又能如何?
但是看到了胡麻以身擋冥殿的一刻,他才忽然之間,跳了起來,隻覺得一陣一陣,頭皮發麻,
麵上的失望與不滿,儘數於此一刻消融,隻剩了由內而外,徹徹底底的難以置信:
「他怎麼敢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是還要起羅天大祭,驅逐太歲麼?他怎麼舍得讓鎮祟胡一脈,於此世斷絕?」
「初入冥殿時,便已經想好了這一茬?」
旁邊的老算盤,一下子就嚇得雙腿發軟,跪在了地上,哭喪著臉道:「他——他進冥殿之時,
便留下了信—.
「若他死了,便將信給紅燈會的右護法,請他主持人間大祭,並說,哪怕他以身擋冥殿,屍成鎮物,也一樣可以在羅天大祭幫上忙——””
國師的臉色,青白交織:「入冥殿時,便做好了這個準備?」
聲音都似在顫,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胡家後人那狠辣決絕的一子,不是胡亂落的。
這胡家後人,格局比自己想的還要大。
難怪自己看他入了冥殿之後,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的魯莽。
原來是他心比以往都狠,先保自己成為鎮物,這樣哪怕自己死了,也不妨礙大局,
他將這天地殺劫,留給了轉生者,若是有這人間世族,甚至是十姓,想要對抗這場殺劫,轉生者都有一戰之力,但若是冥殿真被請到了人間,那便萬事休矣。
所以,他從入冥殿開始,便做好了這個準備。
要麼,借殺劫除掉冥殿,甚至借此,走通那條人間歸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