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沈坤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徐邦寧從一個聲色犬馬之徒陡然轉變成大明士林才子,畫麵太辣眼,過程太驚豔,想讓人信服實在比登天還難。
作為大明朝的狀元郎,還從來沒聽說過學問這種東西,能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十毒俱全的紈絝子弟,更何況還是南京城最有名的狗馬聲色樣樣精通的百年老家族徐家,將這些巧妙聯係起來,完全可以將徐邦寧一巴掌拍死。如果沒有至聖先師那樣的天縱奇才,徐邦寧頂多就是個酒囊飯袋之徒,指望他作詩,一出口還是名動天下的絕世好詩,沈坤寧願相信至聖先師今日閒得沒事乾,附體在徐邦寧身上,和大家開個玩笑。
沈坤的懷疑很有代表性,文人們砸吧砸吧嘴後很快也反應過來,射向徐邦寧的目光很譴責,有種赤裸裸挑釁他們高雅智商的無恥侮辱感。
更有人將目光擴大了譴責的範圍,在場的所有權貴都籠罩在他們鄙夷的眼神中,權貴也不服,很快回應過去,百十道淩厲的眼神在空中交織糾葛,隱約可見因摩擦過度而產生的絲絲火花。
文人相輕權貴,自古以來沒有變過,他們覺得這是權貴串通好了,要借春遊踏青侮辱他們的學識。
龍生龍,鳳生鳳,權貴們的兒子紈絝控,話糙理不糙,從諺語上看,富不過三代,智商也不過三代。隨著老一輩優良遺傳基因的不斷衰變,癡傻後代越來越多才對,老紈絝生小紈絝才符合遺傳學發展理念,本來天經地義的事,到了徐邦寧這一代,居然大有遺傳基因轉優的趨勢,簡直太詭異了就是被雷劈了腦袋開了天竅也不行。
徐邦寧啥德行,在場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魚肉鄉裡欺男霸女倒不至於,卻也是南京城紈絝界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彆的本事沒有,若說撲騰紅塵賣弄風騷絕對是首屈一指。自從生下女兒徐婉後,也不見收斂多少,整日領著一群權貴子弟走街串戶吆五喝六的,至於文學修養,連附庸風雅都算不上,更彆提吟風弄月了,他的混蛋事跡比他老爹徐鵬舉還出眾,儼然有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架勢,作為老爹,徐鵬舉實在應該反思自己在教育下一代方麵出現的問題。
如今這個從不被看好的紈絝N代搖身一變,從小混蛋模樣華麗麗變身,還作出了一首堪稱千古絕唱的好詩,在場的都是與徐鵬舉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老狐狸,誰會相信他的遺傳基因有如此強大?
狀元郎發話,徐邦寧還是發怵的,不敢不作答,聞言胸脯一挺,理直氣壯得讓人牙根癢癢:“狀元公明鑒,當真是小子所作。”
理直氣壯沒問題,自己未來女婿的讚助,當然是自家的東西,徐邦寧不心虛。
沈坤咬牙切齒,雖然認定徐邦寧有問題,可他就像個沒封的臭雞蛋,自己死活也叮不進去。
稍加思索後,文人強大邏輯思維超常發揮,沈坤微微一笑,慢條斯理捋著黑須,與其餘文人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此詩文采飛揚,寓意深遠,老夫非常喜歡,隻是老夫對此詩還有一處不明,還望邦寧解惑也……”
陰森森的話語終於令徐邦寧心虛了,額頭開始冒汗,詩就是詩嘛,讀讀順口就行,還需要解惑?這老頭心術不正,怕是來者不善。
抬頭望天,正沉浸在家門有幸的巨大狂喜中的徐鵬舉,沒聽見沈坤的前半場挑釁,卻看見了兒子的躊躇不決,也沒琢磨,興衝衝大笑道:“邦寧,怕著老東……老前輩作甚?給他解釋解釋,讓他開開眼界,哈哈!”
沈坤懶得搭理徐鵬舉,目不斜視盯著徐邦寧,嘿嘿笑道:“好,老夫請世子指點,‘落紅不是無情物’中,‘落紅’作何解釋?可有什麼寓意?”
“啊……”
徐邦寧張大嘴巴,突然想哭……
他發覺自己失誤了,大錯特錯,早知如此,就應該讓女兒逐字逐句解釋一遍才是,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要上了。
“落紅,落紅嘛……”
徐邦寧看著老爹殷切期望的眼神,又感受著沈坤似笑非笑的戲謔,一張白臉被逼的通紅,搜腸刮肚良久,抬起頭已露出決然而然之色。
“……當然是風月之事,老大人您不懂。”
沈坤微微一笑:“哦?老夫不懂,彆忘了,吟風弄月可是我的專長,邦寧不必忌諱,有什麼就說什麼,老夫自認還有些判斷力的。”
被沈坤這老夫子逼到這份上,徐邦寧隻能心一橫,索性放開了不再猶豫:“……有次我和幾個好友去紅袖招,遇到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啊!一個女子?”沈坤發現自己嚴重跟不上徐邦寧的思路了,不由大急。
徐邦寧很鄙夷地撇了他一眼,繼續道:“……誰想那個女子是個雛……”
“你,你,這又……”
徐邦寧更嘚瑟了,顯得很興奮:“……可想而知,春宵一刻後,她落紅了……”
“噗——”現場所有人全部噴了。
“豎子,簡直一派胡言。”沈坤顫巍巍指著他,氣得胡子翹得老高。
能把這個老學究氣成這樣,徐邦寧心中惡氣儘消,抬頭望天,深深沉浸在那日的欲海橫流中不可自拔。
“浩蕩離愁白日斜,指的是難分難離,整個白天都在依依不舍;吟鞭東指即天涯,依依不舍當然要引鞭……咳咳,引那個不是嘛,鞭風所向一往無前,欲海征伐既天涯……”
沈坤目瞪口呆,其餘人更癡了。
說到這,徐邦寧眼眶竟濕潤了,抽噎幾下,眼裡柔情更盛了,嘴角上一抹淡淡微笑在陽光下很迷人。
“……落紅不是無情物,哎!也怪我不懂憐香惜玉,竟不知她是處子之身,征伐得太狠,她為了我竟一聲不吭,落紅之後,香體無力,還能含情脈脈看著我,這難道不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嗎?”
沈坤癡癡不語,要發瘋,其餘人嘴巴張的一個比一個大,不能自製。
徐邦寧麵露愧疚之色,抽噎聲不能自製,哭聲越來越大。
“……化作春泥更護花,我......我徐邦寧難道是無情無義之人?我願化作春泥,做那個惜花憐花使者,終身保護她。”
說完,撲通一聲跪在徐鵬舉身前,麵容淒苦,悲痛道:“爹爹,孩兒願納銀紅姑娘為妾,求您老人家答應,嗚嗚……”
徐鵬舉感動得老淚縱橫,雙手顫巍巍扶起兒子,哽咽道:“都是爹爹不好,做下棒打鴛鴦的蠢事,你若有意,娶了她吧,為父相信她是個宜家宜室的好姑娘。”
徐邦寧哭天搶地,連連捶胸頓足,匍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
周圍一片唏噓,除沈坤之外,所有人都暗暗點頭,為敢作敢為的徐邦寧讚歎,又為有情有義的銀紅姑娘讚歎,更為這對終成眷屬的男女而讚歎。
誰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權貴也有好人好不好?
眾人在嘖嘖稱奇,沈坤卻仰天長歎,兩行濁淚順頰而下,一股涼意襲來,周身止不住打個哆嗦,悲哀沉痛得不要不要的。
明明是吟誦風景之詩,賞詩的人都明白,偏偏作詩的人不明白,還被這豎子曲解至斯,天理何在?
蒼天啊!
大地啊!
我大明的詩賦竟不堪如斯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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