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河是被簷角鐵馬聲驚醒的。晨光裡,臨安城的天空被油紙傘遮得嚴嚴實實——家家戶戶的傘架上,傘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長。青竹穿透傘麵,在街巷間織成密網,竹節處滲出琥珀色黏液,落地即凝成嬰孩掌印。
“是鮫珠粉遇了地氣。”蘇婉清撕下殘存的燒傷假麵,露出與林月容一般無二的臉,“當年你媳婦把鮫珠磨碎混進魚鰾膠,本為封住傘中嬰靈。如今陰陽傘毀,這些珠子嗅到血氣,倒成了傘骨瘋長的引子。”
她拽著柳青河鑽進染坊地窖,二十口染缸咕嘟冒泡,靛藍液體裡泡著成團的傘骨。最深處那口缸中,浮著林月容的嫁衣,金線繡的山茶遇水舒展,花蕊處鑽出銀絲般的菌絲。
沈婆婆的紡車在暗處吱呀作響。老人將菌絲繞上木梭,織出寸許寬的布條:“這叫‘血蠶絲’,早產胎兒的心血混著桑葉汁養出來的。”她對著燭火展開布條,菌絲在光下顯出字跡:“月容留:西郊枯井千傘塚,毀之可斷因果鏈。”
柳青河摸出林月容的針線包,銀針刺破指尖。血珠滴在菌絲上,竟遊走出路線圖——以染坊為起點,經七口古井連成北鬥,鬥柄直指西郊亂葬崗。蘇婉清突然扯開衣襟,心口處的雙蝶結針腳滲出黑血:“這身子撐不過三個時辰,你速去!”
枯井下的腐氣熏得人睜不開眼。柳青河攥著火折子往下攀,井壁傘骨如荊棘叢生,每根青竹上都刻著“癸未年”字樣。井底堆著上千柄血傘,傘麵山茶在潮濕中妖冶綻放,第七十八朵花心嵌著玉色鮫珠。
“這是‘千棺鎮’。”劉老銀匠的煙鍋在井口忽明忽暗,“光緒年間鬨傘瘟,官府把染病者的傘埋在此處。你媳婦在每把傘骨裡封了滴早產兒血,用血脈壓著蘇婉清的怨氣。”
柳青河抽出桃木鑿,撬開某柄血傘的竹骨。中空管腔內塞著片胎衣,血字依稀可辨:“林家女嬰,鎮魂於傘,癸未年臘月亥時。”
子時的更鼓裹著銀鈴聲。柳青河按菌絲地圖找到第七口井,轆轤上纏著褪色紅繩。繩結處係著林月容抓周時的銀鈴鐺,鈴舌上刻著“長命百歲”——五年前他親手放入棺中的陪葬品。
井水突然沸騰,浮起十八柄纏著紅線的血傘。柳青河用銀針刺破傘麵,朱砂混著鮫珠粉凝成個女嬰虛影。虛影指間銀針翻飛,在井壁刻出雙蝶結紋樣——正是林月容獨有的繡法。
“阿爹……”虛影突然開口,驚得柳青河倒退三步。女嬰指尖的血珠滾落井水,竟化出月容臨終景象:她將銀針紮入心口,取血喂給懷中傘骨,“青河,這孩兒的魂我養了三十年,該還給她親娘了。”
棺材鋪後院架著特製熔爐。柳青河將千柄血傘的竹骨投入火中,青竹遇熱爆響,每聲炸裂都伴著嬰啼。蘇婉清褪下纏枝蓮銀鐲扔進爐膛:“林娘子用雙生繡把我倆命數縫在一處,今日該拆線了!”
火焰突然轉藍,二十八根陰陽傘骨從灰燼中浮起。林月容的虛影自傘骨生出,懷中抱著個玉色嬰孩:“蘇姐姐,當年阿娘用催產針救你,卻害這孩兒成了傘靈。今日以千傘為祭,送他往生可好?”
井底傳來轟鳴,所有血傘自行焚毀。鮫珠在高溫中汽化,凝成細雨灑落全城。瘋長的傘骨遇雨即縮,竹節處開出並蒂山茶,一朵黛青,一朵素白。
穀雨後的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柳青河癱坐在染坊門前,看滿城山茶漸次凋零。蘇婉清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裡,腕上新纏的紅線串著半枚銀鈴。
劉老銀匠遞來柄完好的竹骨傘:“今早開鋪子見的,傘麵繡著你的‘柳’字,月容的‘林’字。”
柳青河撐開傘,九十九朵山茶在陽光下流轉金粉,第七十八朵花心嵌著鮫珠殘片。傘骨內側新刻一行小字:“莫問歸期,且看天青。”
三年後的清明,臨安城流傳起新童謠:
“竹骨傘,胭脂債,雨巷深深情難埋。
並蒂花,陰陽開,莫道前塵舊債該。”
柳青河依舊坐在西巷削竹篾,隻是裱糊架上多了柄素麵傘。偶爾有孩童問起傘麵為何不繡花,他便指著簷角鐵馬笑答:“聽,這叮當聲裡,自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