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馬鈺並不意外。
他敢肯定,李文之所以親自來見自己一個死囚,就是因為丹書鐵券。
聊遷都啊之類的,不過是為了將話題打開而已。
至於原因,很簡單。
丹書鐵券之事關係著他們家族存亡,是必須要弄清楚的。
馬鈺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和李武說的時候,主要是為了吐槽朱元璋。
自然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且怎麼獵奇怎麼極端就怎麼說。
和李文就不能用那樣的態度了。
很明顯李文和他背後的人,已經將此事當真,自己現在的回答很可能決定著他們家族的存亡。
馬鈺自己就是死囚,和李家也非親非故,自然不在乎這一家子會如何。
可在大牢裡他確確實實受到了李武的照顧。
男子漢大丈夫,有仇必報,有恩必償。
就算不能幫到對方,至少也不能亂說害了彆人。
所以,他思索了一番之後,才反問道:
“何為不義之事?你以為對君主來說,什麼才是仁義?”
朱標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君主的仁義?
難道不是勤政愛民,輕徭薄賦,君臣相諧……開創一段盛世嗎?
可聽對方的意思,還有彆的深意。
那到底是什麼呢?
想了許久也不得要領,於是拱手道:
“文愚鈍,還請馬兄賜教。”
馬鈺依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問道:
“李兄如何評價漢高祖誅殺功臣之事?”
朱標下意識的想說,漢高祖刻薄寡恩、屠戮功臣,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
但話到嘴邊就意識到問題沒那麼簡單。
對於此事曆史上已經有了評價,馬鈺不可能多此一問。
他問這個問題,定然另有所指。
再聯想上麵的對話,他心中若有所悟。
可當他認真思考自己領悟到什麼的時候,卻又模模糊糊的說不上來。
這不禁讓他很是難受。
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馬鈺暗道還是太年輕啊。
換成深諳政治之道的老狐狸,早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不過他才十三四歲,能有這番見識已經不容易了,沒必要苛求太多。
於是就出言提點道:
“如果漢高祖不殺異姓王,未來會發生什麼?”
此言聽在朱標耳裡猶如一道閃電,劈開了層層迷霧,讓他看到了隱藏的東西。
提起漢朝的諸侯王,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麼?
七王之亂。
同為高祖子孫都尚且如此,如果換成異姓王,後果隻會更加嚴重。
甚至再次讓天下陷入戰亂。
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朱標可太清楚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所以,漢高祖鏟除異姓王與仁義無關,而是為了消弭禍亂。
從長遠來看,是利國利民之舉。
可是……這個回答太反常規了,與他接受的教育完全相悖。
朱標一時間有些無法接受,反駁道:
“可異姓王皆有大功,漢高祖應該想彆的辦法消弭危險。”
“直接出兵討伐,滅其全族,就是不仁。”
馬鈺搖搖頭,說道:“消弭危險的辦法其實很簡單,學習長沙王吳芮即可。”
長沙王吳芮,主動將自己的封地讓出一部分給朝廷。
封地內的金、銅等礦產全部上交,地方賦稅六成上交國庫。
還削減自己的軍隊,隻保留基本的儀仗隊。
漢初七位異姓王,獨長沙王得以善終。
且長沙國傳承四代,後因絕嗣才除國。
為什麼漢初中央與藩王鬥爭如此激烈,長沙國卻能偏安呢?
無他。
沒有威脅。
說的再簡單點,劉邦鏟除的不是異姓王,而是對中央朝廷有威脅的地方勢力。
隻是恰好異姓王有這個實力罷了。
史記記載,劉邦封了137位功臣,其中130位得善終。
劉邦親自出手解決的,隻有六個異姓王,這都是有史可查的。
所以,到底是誰在說他刻薄寡恩?
“那麼問題來了,韓信、彭越等人願意學習長沙王,主動讓出利益,降低自己的危險性嗎?”
朱標默然不語,答案非常簡單,不可能。
阻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更何況他們讓出的是更大的權力。
但……
“既然漢高祖知道藩王的危害,為何還要冊封劉姓子孫為王呢?難道他看不出其中的禍端嗎?”
馬鈺歎道:“他應當是明白的,這麼做不過是形勢所迫罷了。”
“至於其中緣由……這涉及到另外一個非常大的課題,與今日這個話題無關,我就不過多贅述了。”
“現在咱們說回丹書鐵券,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會說有它必死了吧?”
“就算不是朱元璋,換成彆的皇帝,隻要他心中還有天下,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有了丹書鐵券,後世帝王想動權貴們就會很麻煩。
權貴做大,朝廷威儀不存,乃亡國之道。
國之不存,毛將焉附。
百姓就是最終的受害者。
但凡有遠見的君主,都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朱標點點頭,對父親的誤解也全部消除。
原來不是父親不仁……不對,所謂的不仁,其實就是對天下萬民最大的仁。
想到這裡,他豁然開朗。
正想道謝,卻聽馬鈺話鋒一轉道:
“當然了,正如你方才所言,問題不隻是有一個解決方法。”
“如果換成漢高祖、唐太宗這樣胸懷寬廣的君主,會想辦法將丹書鐵券收回。”
“朱元璋這人刻薄寡恩,大概率會連人帶鐵券一塊解決了。”
最後這幾句話出口,馬鈺頓覺神清氣爽。
這才符合我明黑粉的人設嗎。
剛才那些話相當於是替朱元璋洗白……
作為明黑粉……心塞……
算了,誰讓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呢。
本來朱標還挺高興的,對馬鈺的印象又好轉了許多。
聽到後麵這幾句,表情頓時就僵住了。
然後就是深深的無奈,這馬鈺對自家父親的成見很深啊。
得想辦法化解,否則就算想饒他都不行。
不過這些都是後麵的事情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處理好再說。
於是他起身鄭重行禮:
“馬兄教誨之恩,文銘感於心,將來必有厚報。”
馬鈺坦然受了這一禮,然後擺擺手道:
“哪還有什麼以後,真想感謝,就讓我剩下的日子過的舒坦點。”
“等朱扒皮回來,我就享受不了嘍。”
朱標:……
深吸口氣,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馬兄,他畢竟是天子,你如此稱呼他實在於禮不合啊。”
馬鈺不屑的道:“天子?他是誰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