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的兩腮頓時飛起紅雲,她連忙轉身從阿娟手裏接過茶,放到他們的麵前。剛才的尷尬,在瞬間也就過去了,他們又重新坐下,敘談了起來,他們的談話從時勢的變遷慢慢轉向了虎丘集會。
袁海想趁機調查東林黨的事,所以想藉此機會混入文社之中,朱阡並不知道此事。但是楊愛的話題,使朱阡感到興奮,他對文社聯合將產生的影響,非常的樂觀。他認為這是國家將由頹衰走向強盛的轉折點,隻要廣大社友戮力同心,國家振興就有希望。
他有他的依據,合並的中州端社、萊陽邑社、浙東超社、浙西莊社、黃州質社、江西應社和他們幾社等十多個文社,無不擁護會議的宗旨,東林黨元老錢謙益、吳梅村也會到會祝賀,受到社友的歡迎。文社聲氣遍布天下,使那些下野,或者還握有權柄的奸黨、祿蠹,聞之膽驚。
朱阡也看到文社組織的局限和複雜,這些合並的文社,它們各具曆史和宗旨,社事又有相對的獨立性,成員也極其複雜。雖然都是儒生,但入社的目的各不盡相同。
他們之中有與閹黨不共戴天的東林黨,有一心想施展才華、報效國家的誌士。可是在文社風行,參加文社趨赴恐後的潮流中,也有不乏攀龍附鳳之徒為著一己之利鑽營入社,用以博個清流君子的雅稱;有的則想藉以依附一方勢力,顯赫自己的身份。
楊愛暗暗欽服朱阡的獨到見解,也撥開了遊離在她心頭的疑雲。看來他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但他也不棄嫌她,把她當做一個關心國事的盟友相看。這種信賴和尊重,使楊愛深受感動。
她忍不住把她如何追尋他們到了蘇州,如何獨自尋到虎丘以及路上的見聞一一敘說,感歎著說:“盛況空前,衣冠盈野!”
原來她也去了虎丘,還傾注了如此的熱情,她絕非為趕熱鬧,這真是個不能叫人理解的怪人?
李待問不覺得茫然,麵前這個忽男忽女,膽大包天,行蹤詭秘的美貌女人,像謎一樣叫他不解,她是何等人物?她絕非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可是她的言談舉止高雅,莫非……
朱阡也有迷惑之處,她為何不在秦淮?為何女扮男裝出遊?而今又為何在他們麵前顯出女兒本色?他從未見到一個女人如此關心政治,她為何對文社的活動如此感興趣呢?他們萍水相逢,她竟敢假冒李侍問的大名賣書法找尋他們,哪來的如此勇氣?
這可是驚世駭俗的舉動啊,她是來闖碼頭抑或是……,男人啊男人,他們決不容忍自己的妻室越出女規一步,卻喜歡欣賞別的女子的風流。朱阡試探地問:“請問柳兄,打算在這裏久住還是暫住呢?”
楊愛不敢貿然說出她心中最隱秘的那一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落落地說:“還沒定呢。”說完淒然一笑,室內的空氣突然變得沉重了起來。
朱阡懊悔不應該提出這個問題,也許正中了她的隱處,引起了她的悲哀。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坐針氈。
“我來給你們解謎釋惑吧!”楊愛站起身來。
她早就看出他們的驚疑,自我嘲弄地笑了笑說:“兄長們可要小心了,我可不是一個三從四德的女人了。”
她嫣然一笑是那麽的坦然,接著她毫無保留地把她的遭遇、不幸和反抗都傾吐了出來:“跟我這樣一個女人稱兄道弟,豈不是有汙你們的清名?”
“柳兄……”朱阡、李待問幾乎是同時叫了一聲。
他們被楊愛坎坷不幸的身世打動了,為這樣一位奇女子誤落平康、漂泊江湖而惋惜,他們同情地看著她說:“快別這樣說!”
楊愛又是一笑:“多謝你們,我不甘心稱奴稱妾,不甘於那種生活……”
她跟他們敘說她向往的一種全新的生活,愛她所愛,想她所想,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自由幸福生活。她又像是自語地說:“一個遙遠的夢,我可要為這個夢去竭盡全力。”
“這是一個多麽幼稚的幻想啊?”他們目瞪口呆,可是他們不能刺穿她的夢幻,隻有安慰她。
朱阡說:“隻要柳兄不嫌棄,就在這裏駐足吧,朱阡會盡力的相助。”
李待問也說:“有何困難和不便之處,盡管告訴一聲。”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如果不嫌棄,我的名字,你還可以……”
楊愛立即打斷說:“多謝兄長,小弟雖然運途多舛,並不沮喪。流水不竭,小舟就不會擱淺。”
初秋的鬆江之夜,頗具有寒意,一彎新月,宛如一片白玉蘭花瓣,又如一葉扁舟,靜靜地臥在白龍潭青綠的水底,似乎要沿著她的道路航行。
朱阡看看窗外說:“柳子,你無須客氣,更不要有所顧慮,有困難盡管坦率地說出來,出外靠朋友嘛。”
說著就站起身:“我們準備在適當時候,邀集社友在龍潭精舍為你接風洗塵,你可以見到雲間更多的人物,待籌備就緒,就來邀請你。”
李待問也跟著站起來說:“實現我們作為今日遊之約。”
楊愛高興地回答說:“多謝兄長厚愛,柳隱改日再登門拜謝。”
朱阡忙說:“這就免了吧!”
楊愛執意地說:“不可,不可,來而不往,非禮也。”
朱阡、李待問相對看了一眼,笑了。
李侍問陪著楊愛來到了龍潭精舍,他站在餐廳的門內,就帶點玩笑地大聲地說:“客人駕到!”
柳隱來到鬆江白龍潭上的消息,早就在文士中傳播開了,而且越傳越奇,越吊人魂兒。一聽到今天的集會上的主賓,就是這位從外埠來的神秘的美人,一些儒士們就有些坐不安席了,那種說不清的興奮,有如孩子期待年節,愛聽雜劇的人就要走進劇場一樣,他們早早地趕來了。隨著李侍問這聲宣布,舉座雀躍,束束目光幾乎是同時投向餐廳的進口。
楊愛今天格外光豔照人,上下一色雪青絲絨衣裙,連繡鞋也是同一色澤。烏亮的秀發像男子那樣梳到頂上,用一根雪青絲帶束住,在上麵係成一朵紫茉莉似的花結,一個長髻灑脫地懸在腦後,沒有簪珠翠,沒有插花紅。遠遠看去,仍像男子。
白嫩細潤的肌膚,高雅的前額,流波溢光的眉眼,有如清波裏冉冉而升的芙蕖,蹀躞而來。那風韻那氣質,使文士們驚呆了,有那麽一瞬間,哄鬧的餐廳,陡然萬籟俱寂。
朱阡迎上前去,把楊愛介紹給文士們,餐廳又驀地熱鬧起來。一陣寒暄之後,朱阡將楊愛引進了席間。
她的鄰座站了起來,自我介紹說:“學生宋征輿,草字轅文,歡迎河東君光降雲間。”
朱阡忙著從旁介紹說:“轅文兄乃我雲間少年才子,堪稱潘安、宋玉。”
楊愛向宋征輿施了一禮,微微抬起頭朝他看了一眼,她像被什麽燙了下似的,慌忙掩上眼簾。進門時後,她就感覺到有道灼灼炙人的光追逐著她,她忙於向眾人致意回禮,無暇尋覓,原來這光是從這裏發出的。
他的年齡與她不相上下,頂多不過是長了她些許。頎長的身材,傳神而聰慧的眉目,白皙的膚色,他舉止高雅,倜儻風流。
“美哉,少年……”她在心裏讚歎著,男子中居然也有這樣的尤物,她突然滋生了一種羞怯,不敢正眼看他。
不敢正眼去看一個男人,這對她來說還是少有的,即使有過,那也是為增加幾分少女風姿裝出來的羞澀。她見過很多男人,還很少有人在她心裏產生這種特別的反應,一時間彷佛失魂落魄。她不敢朝這位鄰座看,害怕接觸到那束燙人的目光,好久,好久,她才製馭了心裏的惶然不安。
朱阡倡議今天每人都得賦詩一首,不少人的詩裏,都讚美了她。為了答謝幾社社友的盛情,每成一首新詩,她便上前去敬酒一杯,她一連喝了十幾杯,還不見有醉態。女人有如此海量,真是罕見,這又驚倒了與席者。
最後輪到了楊愛賦詩,她信步走到落地花窗前,憑窗凝神遠眺。龍潭精舍,倚白龍潭水而築,上通橫雲山的白龍洞,下連澱山湖。湖光山色,煙霧迷空,景色動人,精舍淩波而立,有如站立在玉鏡中的美人。一縷淒涼之感,驀然漫上心頭,她轉身吩咐阿娟,遞上古琴,她一邊吟著她的和詩,一邊彈奏,借景抒情,感歎一番自己的身世。
吟罷,她真想痛哭一場,可是她的麵前出現了酒杯的林海,除了朱阡、袁海、李待問、宋征輿外,所有的文士都爭先恐後拿著一杯酒向她致意。她也不謙讓,依次一杯杯接過,一口一杯。大約喝到第十杯,朱阡上前勸阻:“柳兄,不能再喝了!”
楊愛卻笑著說:“諸君的盛情,柳隱怎能不領呢?”
“諸位,免了吧,她不能再喝了。”
朱阡知道楊愛的遭遇,理解她的悲哀,她的詩也隻有他能理解,他明白她是借酒解愁。他不能讓她這樣折磨自己,便主動為她解圍:“她是我請來的客人,朱阡今天有保護她的責任。”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