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期待的義賣終於來了,這一天微風習習,湖水漪漪,白龍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壯觀景象。各種船隻像隨著暖流遷徙而來的魚群,爭先恐後地往楊愛的船邊聚集,泊滿了楊愛畫舫周圍的水麵。
桅楫組成了一道林帶,帆影結成了道道白色的屏障,遼闊壯觀,像陡然升起的一座水上城池。楊愛將自己的船裝飾一新,布置得別致新穎,船頭四周掛滿了裱裝精美的書軸,甲板上放著古琴。阿娟提著花籃站在一旁,阿貴守候在書軸的旁邊。
楊愛像一片橘黃色的雲從內艙飄了出來,站在各自船頭交頭接耳、高聲寒暄的公子、相公、風流縉紳,頓時被楊愛的風度和魅力給驚震了,倏然安靜了下來。
楊愛環視著大家,莞爾一笑,斂衽施禮,微啟朱唇,首先她向光臨捧場的諸君致以謝意,接著就直陳義賣賑災的心曲,最後她說:“柳隱書藝稚嫩,不敢標價,諸君可以隨便選取,為救饑民於死亡,請仁人君子、豪客,慷慨解囊。”說完款款坐在琴後,輕撥起琴曲。
李待問和朱阡第一個把船撐到河東君的麵前,隨便指了一軸書,各捧出五兩一錠的紋銀兩錠,放進了阿娟的花籃中。楊愛接過阿貴取下的書軸,雙手捧著遞給他們,深施一禮致謝。
宋征輿一看慌了,惟恐他人又趕到他的前麵,他突然高聲呼喊支持河東君義舉的口號,把船撐到楊愛船的前邊,沒選書條就捧出四錠紋銀,目光灼灼,大膽地望著楊愛,忘情地吟誦起長達四十二行的即興之作《秋潭曲》。他稱頌楊愛的才華和丈夫氣概,抒發他對她的思念與崇拜,對她飄零身世寄予無限的同情,以及他們江東才人壯誌未酬的苦悶,吟誦完了,竟然淚流滿麵。
白龍潭陡然寂靜了,楊愛的眼裏彌漫起淚霧,她在心裏呼喊著:“知音,知音,又是一個知音。”
楊愛情不自禁地從阿娟手裏拿過花籃,接過他的捐贈,又親自選了軸摹李待問書體所寫的曹植那首:“願欲一輕濟,惜者無方舟,閑居非吾誌,甘心赴國憂”的雜詩,雙膝跪下,高舉過頭遞給他:“感謝宋公子的厚意。”
宋征輿此舉將義賣推向了高點,公子相公們爭相選書、捐贈,無不希望得到楊愛的好感。義賣取得了超過預想的完全成功,楊愛把銀子全部交給朱阡和李侍問,委托幾社社友到災民雲集的地方設棚施粥。女人的愛是全身心的,有時甚至是瘋狂的,不顧一切的。
隨著白龍潭義賣賑災風傳開去,想一睹河東君風采的人越來越多,她的苦惱也就越來越多。來到人才輩出的雲間,走進了一種嶄新的生活,誌士的熱情常常激勵著她不安分的心。
眼前常常活動著幾個人的身影,朱阡篤誠、憨厚,像一位寬容的兄長;李侍問熱情、直率、慷慨,為友人可以赴湯蹈火。他們既是她的老師,又是她的友人,他們都喜歡跟她談話,喜歡聽她唱曲,喜歡同她切磋詩藝書藝,喜歡與她交往。他們喜歡她,尊重她,視她為同誌和知音,他們和她稱兄道弟,可是……
她的視線投向了湖邊,沿岸的湖麵,漂浮著一層灰白色的柳葉,深秋的寒風推起的浪紋把它的虜獲物一會兒湧到湖心,一會兒又推送到未知的地方。她心裏猛然升起霧樣的孤獨和淒涼,此情此景使她聯想起她的歸宿。
想我所想,愛我所愛,是她汲汲追求的夢想,她在曆次厄運麵前沒有輕生,就是幻想著能有一天像個男子漢般在塵世間活一回,可是她的歸路在何處呢?大伯無時不為她的命運擔憂,擔心她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卻不甘心。近來她心裏又多了一個人的影像,她發現她在那個人心裏也引起了同樣的呼應,一種無形的波濤在她心中推湧、撞擊著。她朦朧地覺得,好像找到了什麽,似乎那尋覓的東西又很縹緲,內心總有種惶恐和遲疑。
自從龍潭精舍第一次見到了那個人,他的那道目光,就常常出現在心中。她害怕那惶恐將是苦難的深淵,她拒不見他。奇怪的是,朱阡卻屢屢在言談中稱讚他少年才子、憂國之士,還講他屬於士閥世家,尚未成婚,似乎有鼓勵她與他交往的意思。
她真的有些不敢相信,難道朱阡他……?她的麵前又浮起了義賣那一天的情景,那像流水般湧出的詩句:“江東才人恨未消,鬱金瑪瑙盛金醪,未將寶劍酬肝膽,為覓明珠照寂寥。”
當時她內心呼喚過:“知音,知音!”可是她不敢相信他的真情勝過朱阡。
她的目光又轉向了艙內的書案,那上麵有堆請柬。在貴公子的眼裏,她隻不過是個有才有貌的歌妓罷了,邀她同遊,可助遊興,激發詩情,也是件雅舉。她已經厭煩這些了,她需要的是真正的友情,理解的愛情,國士般的尊重。她真想將那堆請柬撕成粉末,扔進水裏,讓它們隨著波濤,流入東海,永世再也不回頭。
她忽然又想出個新的主意,既然公子們想利用她的痛苦來助興,達到他們歡愉的目的,她又有何不可也利用利用他們呢?鬆江的名勝古跡,是華亭的驕傲,了解它們可以增長知識和閱曆。她呼喚的知音,是真的喜歡她嗎?也許是真的,有哪個男人不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呢?但是他的愛到底多深?他的愛到底有多沉?他願意為她做點犧牲嗎?
她是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女人,她突然想起了陳墓那塊碑刻上文征明的詩句:“君王情愛隨流水。”
誰又能相信那些海誓山盟呢?男人愛的是如花的美貌,世上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有如大海的浪頭,去了一浪又有一浪。佛娘在冥冥之中曾經示意她,不要輕信那些男人的愛情,誰能給她一顆真誠的心呢?不要輕易去相信,不要輕易顯露自己的心跡。
愛是自私的,愛之深才會妒之切,何不利用赴他人之約,來試試他對她的愛有多深多沉?假若她占據了他的整個心胸,他能忍受她陪著別人去覓幽探勝嗎?
她就按照約請日期的先後赴約,她遊了醉白池,去了九峰三泖,有意不與宋征輿照麵。她為文士們度曲、飲酒、彈奏和他們唱酬,可是她跟他們笑而不親。除了她信賴的朱阡、李待問兩位先生之外,她不輕易讓人走進她的臥艙。一到黃昏,大伯就抽掉長板,把船撐到湖中夜泊。
宋征輿沒有見到楊愛,屢次派遣書童送帖求見,船伯不是回答說:“應歐陽公子相邀,遊天馬山拜訪圓智寺去了。”、“去二陸草堂了!”就是“隨陸相公佘山看泉石去了。”、“到醉白池看荷花去了。”
每每聽到書童這樣的回稟,宋征輿猶感利劍穿心,彷佛失了魂魄,寢食不安,無心讀書,以至於幾次挨了母親的訓斥。
他在恍恍惚惚之中過了半個月,再也無法忍耐了,一天大早,他悄悄去到白龍潭,徘徊在駁岸邊,等待著楊愛的船靠近,他下定決心非見到她不可,他的身影早就收進了楊愛的眼裏。
深秋的早晨,湖風凜冽,肆虐地卷起落葉,漫天飛舞,把柳枝吹打得發出陣陣哀鳴。宋征輿站在寒風中,燃燒的愛火使他對這些毫無感覺。船伯認出了宋公子,要把船搖過去。
楊愛卻堅決不肯,說:“世族的子弟,難有真情。”
船伯望著他的絲綿直裰被風高高鼓起,有些不忍了,想讓他回去,便站到船頭,以手做喇叭喊道:“河東君病了,不能會客,請公子改天再來。”
宋征輿聽說楊愛病了,著急起來,大聲呼喚:“請船伯把船搖過來,我這就去請郎中。”
楊愛忙著遞話給船伯:“你就說我病得很重,懼怕晃動,船不能搖過去。”
宋征輿聽到後,衣服也沒脫,一縱身就跳進了湖裏,拚力向楊愛的船遊過來。楊愛被感動了,阿貴被感動了,阿娟也被感動了。楊愛心痛了,示意船伯、阿貴把船向宋征輿搖去,快接近他的時候,船伯、阿貴一齊把宋征輿拉上了船。
楊愛連連探問:“公子,嗆著沒有?凍著沒有?”又吩咐阿娟拿出她的男裝,讓阿貴侍候公子換上,自己親自去燒薑湯,為他驅寒。
從此楊愛謝絕了一切約請,把整個心都傾注在宋征輿的身上,宋征輿幾乎每天都要來和她見麵。除了朱阡和李侍問常來聚聚談談,為他們彈上一曲自製的新詞,奉上一壺水酒,楊愛就在船中讀書習字,得了新作就朗誦給他們聽聽,求得指教,楊愛的詩藝有了長足的長進。
楊愛的情愛也像甘露一樣滋潤著宋征輿的作品,他為楊愛填了不少的新詞,每得到一闋詞,楊愛都會傾心習唱、彈奏。他的那首《千秋歲》,祈願他們的愛地久天長,她不知道吟唱了多少遍。
楊愛生活在愛海中,她被宋征輿的愛鼓舞著,再也不感歎自己的身世飄零了,她慶幸終於尋到了一個理解她的知音。幸福激勵著她,也堅定了她的人生誌向,隻要矢誌不渝,命運會給她一個撫愛的微笑。
船伯對宋征輿也十分滿意,他幾次私下裏向楊愛示意,不要再猶豫了,是應該決定歸宿的時候了:“若能嫁給宋公子為家室,那是你的福氣。”他說。
楊愛總是笑而不答,被愛的光環炫得眼花繚亂的人,是很少憂慮的。她相信宋征輿,相信他會以真誠酬答真誠的,她相信她與他的愛情一定會有圓滿結局的,不用她說,他也會向他的母親提出,來明媒正娶她的。
可是好景不長,一連數天宋征輿未露麵,這在他們定情以來是從未有的現象。盡管她仍然信賴他,卻無以排解對他的思念。
七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思念上又壓著了一縷不安和悵惘。她的眼前幻現出一張蒼白的臉,像一片枯葉那樣無力地落在枕上,發出喃喃囈語:“河東……河東……”
“他病了!”一個念頭閃現出來,她的心彷佛被一隻利爪抓起了那樣痛苦和不安:“我要去看望宋公子!”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