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觀春仰頭,月上中天。
她反複進進出出數次,終於在最後一次要收起卷軸時,等到了一襲靜寂如雪的身影。
白衣師兄來了。
柳觀春鬆了一口氣,又為自己有些厚顏的行徑找借口:幸好她沒有離開,不然白衣師兄深夜指點又找不到她,該有多著急?
柳觀春高興地上前:“師兄,你剛剛忙完嗎?”
這句話很有套近乎的意思在內,柳觀春隨意客套完以後,心裡又不免有點後悔。白衣師兄連名號都不願意告訴她,又怎會告知自己的私事?
柳觀春的話,確實讓江暮雪有一瞬失神。
鮮少有弟子會詢問他在做何事,就連唐掌門也隻會給他下達指令,而不會詢問過程。
修補仙宗大陣,這件事要怎麼說呢?
江暮雪遲疑一會兒,說:“縫補……東西。”
聞言,柳觀春心中既驚喜又無措,白衣師兄同她的關係又近了一步,她是該乘勝追擊打好交道的。
於是,柳觀春圍著江暮雪打轉,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鳥。她想要撈起師兄的衣袖打量,卻被一股力道不算凶悍的法印打退。
柳觀春不敵那一記突如其來的襲擊,登時捂住胸口,後退兩步。
見她有點喘不過氣,江暮雪怔住,他隻是不喜人親近,下意識用靈力搡開人,卻忘記柳觀春隻是一個初初築基的小弟子。
他剛要開口解釋,柳觀春卻粉飾太平一般,笑道:“抱歉,是觀春太過魯莽了。我隻是想看看師兄衣裳是否有破損。”
她緩過來那口氣,摸了摸鼻子,羞赧地道:“我是凡修出身,我也會女紅……男弟子應該不擅縫補吧,如果師兄願意,我可以代勞!也算是、也算是感激師兄這些時日的指點。”
明明是柳觀春受傷,可她不但沒有惱怒,還語笑嫣然地談天,誠心道歉。
她誠惶誠恐,生怕不能討好江暮雪。
莫名的,江暮雪心中微動,生出一種細若遊絲的悶。
他垂眼不語,心想:這應該就是五欲三毒,心存憐憫,便是有掛有礙。
白衣師兄不說話,柳觀春便有些忐忑不安。
但她很快翻動劍訣,提問:“師兄,今日我想學焚焰十七式,還望師兄不吝賜教。”
柳觀春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她很快將流霜一般的靈氣凝於劍上,朝白衣師兄衝殺而來。
江暮雪聽聞細微的劍吟,下意識抬劍格擋。
卻不料,他一時失神,忘記將伏雪劍換成桃木劍,儘管洶湧的劍氣已經被他刻意壓製,但餘威依舊將柳觀春刺來的銀劍震開一道豁口。
哢嚓一聲。
柳觀春的長劍險些斷裂。
江暮雪迅速收回伏雪劍,同她道歉:“抱歉。”
柳觀春笑了下:“是我的劍術不精,怎能怪得到師兄?況且,師兄之前所言果然不錯,若是你的本命劍出手,恐怕我真要受傷了。”
她大方地解開誤會,待江暮雪換成桃木劍後,再次淩空躍起,旋身奮力劈下。
江暮雪不慌不忙地應對,從她的一招一式裡揣摩她的進度,隨後,他見招拆招,不過一揚袖,一挑劍,風雲翻湧,殺氣迸發。
柳觀春一麵進攻,一麵牢記白衣師兄教授的劍法。明明隻是劍君入門的基礎劍招,白衣師兄卻仍能用這些司空見慣的招式,創造出新的劍法。
柳觀春歎為觀止。
一場酣暢淋漓的對決結束。
柳觀春早已一手負劍,一手扶住膝蓋,彎下腰,大口大口喘氣。
而江暮雪卻神閒氣靜地站在一旁,就連胸膛都沒怎麼起伏,更彆說感到勞累疲乏了。
柳觀春看了一眼手中不堪一擊的銀劍,心中對於本命劍的渴望更甚。
本命劍和劍修的命脈相連,除非剔除劍骨,否則本命劍無論破碎幾次,修士都有法子將它複原。
柳觀春很渴望能和師兄的本命劍比上一場,即便她知道,她一定不是前輩的對手,但她仍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逼得師兄用出本命劍。
至少那時,她用本命劍出招,白衣師兄就不必特意收起劍勢,體恤她脆弱的凡劍。
柳觀春仰頭,豆大的汗珠沿著她的眉弓滴落,但她臉帶冀望,明麗如遠山芙蓉。
柳觀春說:“師兄,等我取得本命劍,你就用自己的劍和我比試,好不好?”
她在征求江暮雪的同意,一雙眼明亮如星。
江暮雪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他出言拒絕,她眼中輝光一定會暗淡下去。
憐憫一事,果真有一就有二。
他沉默許久,最終斂目,點了點頭。
今晚,柳觀春也心滿意足地收起了武鬥卷軸。
她躺在後山最為偏僻的弟子寢院裡,身上蓋著不算蓬鬆但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被子。
窗戶破了兩個洞,柳觀春暫時沒有錢去買布簾修補,幸好還是深秋,沒有霜雪飛進屋裡。
她被涼風吹拂著,很快入睡。
隔天,柳觀春睡醒,上劍術課的時候,她厚著臉皮去問諸位內門弟子。
“請問,如我想要一把本命劍,該去哪裡取劍?”
不少師兄姐看到柳觀春上前,紛紛後退,下山降魔一事在即,他們生怕和柳觀春有個牽扯,她會狗皮膏藥一般黏上來。
畢竟哪個弟子會在武鬥卷軸裡被人冷落了三個時辰,還在倔強地等人進陣?也不知是哪個倒黴蛋生了憐憫之心,最後幫襯了她一把,入陣比試,沒讓柳觀春下不來台。
倒是今日來旁聽課業的唐婉,聽到了柳觀春的詢問,推了一把身旁相熟的師妹,似笑非笑地道:“這位新入門的師妹既有困惑業障,如何能不幫她解惑?”
唐婉是掌門之女,在內門素來人緣頗好,眾人見她劍骨已失,自己不能修煉,卻還會大發善心幫助一個新弟子,不由心中動容。
被唐婉推搡的那位師姐走向柳觀春,對她道:“你的修為太低,不夠召出劍塚的上古劍器,若是沒有足夠的靈石去買合眼緣的劍器,那就去妖域碰碰運氣。妖域是仙門與幽冥的交界之處,大妖都被護宗大陣封在幽冥之外,隻餘下一些山精地靈,築基期的弟子應該能打得過。”
柳觀春知道,百年前,幽冥與仙門交戰,彼時烽火連天,狼煙四起,仙門修士卻還沒有造出能夠隔絕妖魔的護宗大陣。
那一場戰役裡,不少修士為護弟子,葬身妖域,殘留的佩劍也藏在妖域深處。
如果柳觀春運氣夠好,興許能在妖域裡找到前輩們的遺留之劍,到時候她將遺劍融入骨血,便能幻化出自己的本命劍。
柳觀春感激地道謝。
師姐擺擺手,沒再搭理她。
玄劍宗並不阻止弟子的修行與來去,因此柳觀春若是想出仙門曆練,隻需物資準備齊全,她隨時都能走。
隻是,臨行前,柳觀春心中還記掛著一人。
武鬥卷軸攤開,柳觀春入陣,靜靜等候。
她倔強至極,見不到白衣師兄,她不會收起卷軸。
這兩日,江暮雪下山做事,可懷中比武符籙一刻不停地響動,他凝了凝神,沒有將其關閉。再後來,他的預感沒有出錯,果真無人願意入陣和柳觀春比試。
江暮雪不免疑惑,對於弟子們來說,柳觀春性格爽朗溫和,人也愛笑聒噪,仰望人時甚至有種孩童般的純真與依戀,應當不算不討喜的樣子。為何他們還是對她退避三舍,以至於喂招都不肯?
但最終,江暮雪辦完掌門叮囑的事,他還是在抖去伏雪劍染上的魔氣後,身姿輕盈地落入陣中。
柳觀春一連等了好幾天才見到江暮雪。
她看到遠處行來的高大身影,歡喜地站起身,疲乏的神色頃刻間散去。
柳觀春竟不知,自己也是愛笑的,她親昵喚他:“師兄!”
江暮雪的鳳眸岑寂,一身凜冽殺意,他疲憊降魔幾日,來不及收起周身戾氣,陡然被柳觀春一喊,下意識怔住。
然後,他低頭,看到一張笑顏如花的臉。
即便柳觀春在卷軸裡等待多日,她還是知道取水打理,她會用桃木梳子梳頭發,給烏黑的雙環髻綁上一圈又一圈的絲絛發帶。
長長的、柔軟的蓮瓣紅底色發帶垂落少女的兩肩,隨著法陣裡的微風輕揚。柳觀春仰頭望來,一雙杏眼彎如尖尖月牙,頰邊浮起淺淺的一個梨渦。
江暮雪還是凡塵孩童的時候,常聽侍從說,若是臉上有酒窩,那麼這個孩子長大後一定酒量很好。
他不知道柳觀春會不會飲酒。
柳觀春見白衣師兄一動不動,還以為他被她嚇到了,她連忙後退一步,和師兄拉開距離。
柳觀春說:“師兄,我是來和你辭彆的。”
江暮雪一貫不會在意旁人去留,今日卻不知為何,多嘴問了一句:“去往何處?”
柳觀春眨了眨眼,笑說:“我去妖域尋本命劍,等拿到了新的劍,師兄還要來和我切磋。”
“嗯。”江暮雪應下一聲,想了想,他取出一隻能裝東西的儲物水晶珠,遞給柳觀春,“此物贈你。”
儲物珠並不貴重,一顆靈石便能換取一顆珠子。
柳觀春沒買此物,一是她身上的靈石所剩無多,在仙門中隻能流通這樣的貨幣,要省著點用;二是她的隨身之物不多,一個小包袱就能裝下的事,不必再多買一個儲物珠裝著。
但白衣師兄竟能敏銳至此,給她雪中送炭,贈來珠子。
柳觀春很感動也很感激,她小心翼翼接過銀輝閃爍的珠子,大聲道謝:“謝謝師兄。”
江暮雪知她今日沒有比試的意思,便將伏雪還劍入鞘,收進袖中,“萬事小心。”
“好。”柳觀春認真地點頭。
她鼻尖酸酸的,胸腔漲漲的,心裡既溫暖又歡喜。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也有人在柳觀春遠行前,叮囑她出門在外諸事當心了。
離開武鬥場前,柳觀春回頭,朝白衣師兄揮揮手:“師兄等我回來。”
這一次,江暮雪沒有出聲,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柳觀春一眼,消失於比武場中。
當天晚上,柳觀春把房中所有東西都拿出來。
她往水晶珠裡裝入兩盒百果糕、脂油糕,她沒有花錢買發簪花釵,因此隻帶了幾根枇杷黃的發帶,還有兩身白色素衫。
柳觀春的辟穀之術還不夠純熟,她饞吃,也不想像那些內門弟子一樣喝風飲露。思考一會兒,她還是帶了一包攢起來的碎銀和銅板。
妖域和人間的城鎮很近,柳觀春要是有其他需求,也可以下山去買物資。
把這些用物都塞進水晶珠後,柳觀春想到了一件事。
十年前,她其實來過妖域。
那時,柳觀春在人間四處漂泊,攢下一筆銀錢。
聽聞仙山遠在天涯海角,柳觀春便花上兩年時間,來到了仙宗山腳。
隻是她並沒有天生靈根,根骨不佳,就連仙宗外門都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