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動鑽進了江暮雪的懷裡。
男人的懷抱彌漫雪鬆氣息,乾淨而清冽,又帶點草木的清苦。
很香很香。
她很喜歡,睡得亦很沉。
一夜如此,夜夜如此。
柳觀春漸漸習慣幻境中的日子,她和他同吃同住,一年四季都住在一起。
有時,他們還會下山,去熱鬨的集市裡采買物資。
柳觀春提議家門口可以種一棵苦楝樹,等到四五月,樹上會長出一連串淡紫色的花,很好看。
江暮雪靜靜聽著,然後和小販買了一棵樹苗。
買完以後,他繼續挑選那些能夠禦寒保暖的皮草、棉料。
柳觀春身上還沾著凡氣,她畏寒怕冷,每到冬天,被褥裡必須塞著湯婆子,屋裡也要燒炭盆,除此之外,她還會習以為常地鑽到江暮雪懷裡,懇求善心腸的大師兄為她暖身子。
江暮雪人雖冷淡,卻很擅長縫製衣物。
他親手給柳觀春做了一頂棉帽、棉靴、兔毛圍脖,以及厚實的小襖,暖和還不夠,還要衣襟繡滿白色的梔子花。
就連柳觀春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好像……仗著師兄對唐婉的喜愛,太欺負他了。
至於幻境裡為什麼會有凡人……柳觀春想,這些人間的畫麵,興許是江暮雪過去的一段記憶留影。
那些村民把江暮雪和柳觀春當成一對隱居深山的未婚小夫妻,時常在江暮雪買菜時,打趣地問:“你們何時成親啊?記得要給我們發喜糖,請我們喝喜酒!”
江暮雪鮮少說話,被問得多了,慢慢會答上一句。
“快了。”
快成親了。
“一定。”
一定請諸位吃酒。
在幻境裡的第四年,柳觀春意識到,她不能太過貪戀這份溫暖,強行把江暮雪留在這裡。
江暮雪是唐婉的未婚夫,她要知分寸,不能再繼續混日子,過一天是一天。
江暮雪遲遲沒有醒轉的跡象,迷魂夢陣也穩定到不行。
柳觀春想,或許是他的執念還沒完成。
江暮雪的執念是什麼?可能是和唐婉成婚。
在那一刻,柳觀春的心裡,湧起了一絲酸酸漲漲的感覺。有點苦澀,有點無奈,有點難堪,也有點疼痛。
她說不上來,隻是覺得愧疚。
她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很壞的人?
她怎能搶走江暮雪?
她隻是一個替身,是一個要時刻清醒,不能沉淪的唐婉的替代品。
在這天夜裡,柳觀春臉色蒼白地對江暮雪說:“師兄,我、我們成親吧?”
江暮雪靜靜地看著她,問:“是你所願?”
柳觀春笑著頷首:“自然。”
這是唐婉的意願,也是師兄的願望。
她隻是一個不配擁有名字的旁觀者。
“好。”江暮雪同意了。
柳觀春如釋重負。
她想,她應該也是歡喜的。
成親那日,桃花瓣漫天飛舞,不知是否早春的緣故,霞光中隱隱有飛雪輕揚。
江暮雪果真踐諾,他邀請那些村民來參加婚宴,還請了鎮子裡的大廚,擺了一整天的流水席。
柳觀春穿著華貴的嫁衣,頭上蒙著一塊金紅線縫製的豔紅蓋頭。
她的指甲也塗了紅彤彤的花汁,雙手蜷縮在膝上,不安地緊握著。
婦人們在旁恭賀——
“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生個大胖小子!”
“哎呦,公子英俊,小姐貌美,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隨後,聲音散去,男人清晰而緩慢的腳步聲逐漸響起。
柳觀春嗅覺靈敏,她聞到一股淺淡的酒味,驚訝地問:“師兄,你喝酒了?”
“嗯。”低低的一聲,男人的嗓音清淡好聽。
柳觀春還在思考,無情道劍者會戒斷五欲,他鮮少喝酒,也受守元印的束縛,不能與人行房事。
可江暮雪為了和唐婉成親,竟這樣不管不顧,什麼清規戒律,統統破了個乾淨。
他眉心的元印還在,應該沒有同唐婉行房。
那麼,他今夜的初次,會給了柳觀春嗎?
柳觀春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她安撫自己,隻是幻夢,毀不了師兄的道心,也破不了他的守元印。
隻是她有點慘了,她是真身入夢。
那些江暮雪的痕跡,都會逐一留在她的身體。
柳觀春還在六神無主,冰冷的指骨卻已經擒住她的下頜,逼迫她抬起頭來。
柳觀春抬眸,看到被一團鮮紅喜袍裹住的男人。
江暮雪吃了酒,眼尾潮紅,衣襟微開,雪一樣白皙的胸膛,勁瘦有力的窄腰,被一條細帶束住。
柳觀春知道他的力氣多大。
她低下頭,很不合時宜地想到“公狗腰”這個詞。
將強悍的腰力和師兄聯係在一起,好像有些冒犯的意思。
柳觀春臉色更是煞白,急忙把不好的念頭從腦中拍出去。
可是,那樣修長的指骨,沿著她的下頜,漸漸到了後頸。
兜衣的紅帶子抽開,一條窄紅落下,柳觀春有點神誌不清。
沒一會兒,江暮雪的吻,落在她赤著的肩頭。
柳觀春受了驚,她瞪大眼睛,猶如溺水的人,無措地抓住江暮雪的衣袖。
她企圖散去身上的熱。
可最終,柳觀春發現,師兄竟也有一日,會比她更熱啊。
……
那些歲月,那些時日,一幕幕留在柳觀春的腦海中。
直到幻境碎裂,柳觀春從記憶裡抽離。
她舉目望去,隻看到漆黑一片的山林,仰天咆哮的妖蛟。
方才的事,隻是一場夢,一場早被江暮雪遺忘的回憶。
就算師兄記得,他也隻以為,夢中的人是唐婉。
他和唐婉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她是個橫插一足的小醜,她不能一錯再錯。
可是,這裡好冷啊。
柳觀春瑟瑟發抖。
她想,現實與幻境的落差竟如此的大。
柳觀春的腦袋運轉不了,整顆頭都是鈍鈍的,這具身體好似要肌骨分離,皮是皮,肉是肉,她會變成白骨骷髏,什麼都會舍了去。
柳觀春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化為一抔泥,永遠葬在這個毫無人情味的修仙世界。
她不甘心,她恐懼,她生不如死。
柳觀春一抬頭,又看到熟悉的身影。
白衣烏發,衣冠楚楚,眉心一點勝血的紅印,劍眉鳳目,冷若冰霜。
這樣冰清玉潔的人,竟朝她走來。
為什麼呢?柳觀春很努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
一定是夢吧,是她還陷進回憶裡沒能抽離。
許是死亡太過痛苦,柳觀春竟對江暮雪又生出了一重熟悉的依戀。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她自知沒人在意她的委屈,所以從來不哭。
可是,柳觀春好疼啊,她的筋脈全部斷了啊。
她像個討糖吃的孩子,固執地朝江暮雪伸出手。
她不知道為什麼,在彌留之際,會這樣渴望師兄溫暖的懷抱。
或許是因為,在這個世界,隻有江暮雪給過她渴望的溫暖。
柳觀春聽到自己對那個高大的身影說話。
她說——
“師兄,我想回家。”
“師兄,求你……抱抱我。”
“師兄,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可是,柳觀春心知肚明,在這個冰冷的世界,她沒有家。
她其實,永遠都回不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