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枝是被一陣拍門聲驚醒的。
“你說說哪個姑娘家大白天躺著睡覺的,放了學也不知道幫著燒燒飯。”
她睜開眼,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眼睛。
她又做夢了。
刺眼的紅色滲透了眼膜。
看到光透過分隔內間的木格子玻璃窗照進來,落在她的竹席和蒲扇上,眼前冰涼的血紅色才漸漸回過溫來。
怔了一小會兒。
她到蓋著厚玻璃的書桌那兒捧起一個黃色搪瓷缸子,一仰頭,咕嚕咕嚕的大口喝涼白開。
解了渴,林巧枝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頭都是豆大的汗珠,伸手抹了抹,陷入了沉思。
她又夢到自己死了,好像是疼死的。
即使從夢裡醒過來,那種好像要把人生生剖開,從骨頭裡鑽出來的冷和疼,都好像還沒散掉。
透過木格子玻璃窗往外看,走廊上她母親江紅梅圍著件罩衣在燒火,動作很麻利。
各種飯菜的香味彙聚在一起,也不知是誰家的,都往屋裡飄。
農械廠家屬院是二層小樓,二樓家家戶戶都在走廊堆了煤餅,放了個小煤爐,方便燒火。
各家嬸嬸阿婆的聲音也隨著飯菜香味飄進來。
“困難了三年,這天天癟著肚子的日子可算過去了。”
“副食店這批藕帶又鮮又脆,還便宜,我家老吳就愛這口,王姐咱明兒去多買點。”
“這快要中考了吧,江姐你家巧枝和家棟打算考哪所高中?還是讀專科技校?”
江紅梅手裡炒著紅莧菜,表情僵了一下:“這不是還沒商量好嘛。”又轉頭朝屋裡喊,“拿個盤子出來盛菜。”
林巧枝還有些發怔。
她從內間出來,伸手從櫥櫃裡拿了個盤子,到走廊上遞過去。
想到那個夢。
看到她母親的背影,沒說什麼,又順手把擱在灶台上的兩個雞蛋打到碗裡,用筷子攪勻,放到飯籠裡去蒸。
看到林巧枝的動作,嘈雜的走廊上,詭異的安靜了下來。
驚奇的眼神,四目相對。
連江紅梅都詫異了一下,看了她好幾眼,才拿起盤子盛菜。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去擺碗筷。”
轉頭回屋了。
走廊上這才傳來壓低的驚訝議論聲。
“野丫頭今兒轉性了?”
“是不是姑娘大了,曉得懂事了?”
林巧枝不用聽,也能猜到走廊上在驚訝什麼。
這一棟樓,不,或許是整個家屬院,打小都喊她“野丫頭”,覺得她性子凶。
為什麼呢?
因為她小時候,就和弟弟打架。
說是弟弟,其實是雙胞胎,她覺得一樣大,但所有人都喜歡對她說:“你是姐姐,讓著點弟弟。”
大人們很奇怪。
去廣場聽課的時候喊“婦女能頂半天,管教山河換新顏”“生男生女都一樣”
回到家,卻隻喊女娃乾活。
“不勤快一點,以後去了婆家都被說嘴。”“哪有姑娘不幫襯著做飯洗碗洗衣服的,不學點乾活,以後嫁人都沒人要。”
那天吃過飯,江紅梅收了碗筷,順口就喊女兒拿抹布把桌子擦了,然後洗碗。
她不想擦,弟弟也不想擦,她和弟弟就吵起來了,林家棟脫口就說:“這不就是你們女孩子該乾的活嗎?”
從那天起,她就不乾了。
也不是完全不乾,要乾就姐弟倆都乾,否則誰也使喚不動她。
要是擰她耳朵,她轉頭就去打林家棟。
她打小力氣大,不怕!
要是罵她,她就用同樣的話罵林家棟。
起初江紅梅是抹淚的,說自己命苦,生了個討債鬼,“彆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多貼心,這麼大的時候乾活多麻利,曉得心疼媽,就她的心是鐵做的。”
街坊鄰裡也說,“這麼大的姑娘都不曉得幫家裡乾活,真是不懂事。”
都不讓家裡女孩跟林巧枝玩,生怕被她帶壞了。
但是誰又樂意乾活呢?
學校裡確實有一部分女孩躲著林巧枝走,但也有不少忍不住湊過來。
小巧枝站在椅子上,揮著拳頭:“我可沒說不乾活,他乾我就乾,他不乾我也不乾!孟主任都說了,男孩女孩都一樣!”
孟主任是紅旗農械廠新上任的婦女主任,又大氣又有文化,給全廠上過好多次課,是大乾部,她說得話還能有錯?
有了小巧枝帶頭,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事業”就在家屬院打響了。
先是崇拜小巧枝的同班同學。
然後是不同班的,上下一兩個年級的跟風小女娃,憑什麼光喊她們乾活呀!
那一陣,家屬院可真是雞飛狗跳。
小巧枝還仗義。
要是她的朋友被家裡打了,她敢衝到彆人家裡去護著朋友,還跑去喊孟主任來評理,鬨得全家屬院都知道。
她竟然還教小女娃打男娃!
野丫頭!
這不是野丫頭是什麼?
連帶著,好些大點的、懂事的姑娘,乾活都不情不願了。嘴上不說,看她手腳沒之前麻利就曉得了。
野丫頭把家屬院風氣都帶壞了!
***
飯燒好了,林父也回來了。
他是全家唯一的工人,正式工,一人拿工資,養一家四口人,還要幫襯著兩邊老家的,家裡日子緊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