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明顯的指桑罵槐,隻有傻子才聽不出來!
童言無忌。童言……
嬴政在心裡默默念三遍,表情凝固得猶如昆侖山巔經年不化的冰雪,寒氣四射。
“你,過來。”嬴政壓抑著怒氣。
“我才不過去。”李世民躲在無辜又可憐的蒙毅後麵,脫口而出。
嬴政冷冷地笑了一下,聲音又低又柔,和藹道:“你過來,我不生氣。”
李世民撒腿就跑:“我才不信,你當我是傻子嗎?”
顯然,就他這小短腿,在麒麟殿這種地方逃跑,那無異於在老鼠在貓鼻子上跳舞,自己作死。
“蒙毅。”秦王一動不動地下命令。
蒙毅能怎麼辦呢?他隻能一臉抱歉地起身,縱地兩步,就把逃跑無果的公子捉住,抱起來放到嬴政麵前。
“對不住了,公子。”
李世民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鼓起臉頰,兩隻眼睛寫滿控訴:
虧我剛剛那麼護著你,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這麼快就叛變了。
嬴政居高臨下地冷笑:“還跑嗎?”
“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如果我不躲不跑,你一怒之下,失手傷我,那我也太不孝了。”幼崽叉著腰,一點也不心虛害怕。
“又是儒家的道理,誰教你的?”嬴政皺眉。
“你若是沒讀過,怎知是儒家的道理?”李世民狡猾地反問。
“巧言善辯。”嬴政很惱火,又不可能真的對孩子動手,更不能遷怒於啥也沒做錯的蒙毅,憋著一股被自家娃造謠抹黑的怒火,越想越氣。
雖然很想把孩子抓過來按腿上狠狠揍一頓,但他揍了不懂事的小孩,難道就能堵住這種謠言嗎?
況且呂不韋與趙姬,確實說不上清白……因此生氣打孩子,顯得他好像惱羞成怒,反而坐實了謠言。
莫氣、莫急、莫要動手……孩子還小,一動手至少有兩個女子會趕過來哭天抹淚的,羋夫人還懷著孕呢,華陽太後豈能不罵他一頓?
嬴政竭力冷靜下來,沒有立刻把巴掌落到實處。——一巴掌下去,估計這小子能哭得全鹹陽宮都聽得見。
越想越煩躁。
以前也沒聽說養孩子是這麼煩人的事啊。聽聽這臭小子說的什麼鬼話,但凡換個人,嬴政馬上就能讓那口無遮攔的屍體變成五瓣拚圖。
“你剛剛說的話,是誰告訴你的?”嬴政盯著傳播謠言的幫凶,試圖找出幕後真凶。
“不知道呀。”前世記憶隻有一丁點兒的小寶寶,一問搖頭三不知,嘟嘟囔囔,“就是史書記載嘛。”
誰寫的史書敢這樣編排秦王的身世,往他身上拚命潑臟水?是秦劍不夠利嗎?還是作者嫌自己三族人太多了?細思極恐。
實際上,趙姬出身趙國的豪族,出於政治投資,趙家把趙姬許配異人。秦趙戰爭頻頻,仇怨頗深,嬴政自出生起就被迫跟著母親藏身,躲避仇秦的人追殺。
等嬴政兩歲時,秦國圍困邯鄲,異人在呂不韋的幫助下逃回秦國,把趙姬母子丟在邯鄲。
國仇家恨攢在一起,儘管趙家儘力去護他了,但總有護不住的時候,嬴政的質子生涯,難免受了不少趙人的冷眼欺淩。
這也就罷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嬴政全都記在小本本上,等哪天滅趙的時候一一去還就是,這些舊事早已無法動搖他的心境。
可眼前這短腿小崽子,還沒他劍高,就在這大放厥詞,說些讓人氣得心梗的胡言亂語,嬴政甚至不能懲罰他!
這像話嗎?真是越來越過分了,不教訓一下,還不知道以後能說出什麼混賬話來!
嬴政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怒從心頭起,反手把幼崽按到腿上,抬起手就準備打他屁股。
“王上,公子尚且年幼,不懂事罷了,王上寬容大度,莫要與公子一般見識……”蒙毅生怕嬴政氣急了下手重,急忙勸說。
“我明明是在,說楚幽王,你為什麼,要生氣?”幼崽委屈巴巴地狡辯。
“楚幽王?”嬴政狐疑地重複了一遍,把所有已知的楚王過了一遍,沒有記起有這麼一位。
他下意識看向蒙毅,和對方確認了一下。
蒙毅很茫然:“楚國並無幽王。”
“怎麼會?”李世民趴在嬴政腿上,支起胳膊,努力抬起上半身,分外認真地討論道,“就是那個李園,他妹妹,先送春申君,懷孕了,再送考烈王……沒有嗎?我記得有的呀……”
“你是說現在的楚國太子熊悍,不是楚王熊元親生的,是李園的妹妹和春申君黃歇的孩子?”嬴政迅速反應過來,將信將疑道,“楚國王室那麼好騙?”
“楚懷王,不就是,被騙死的?”幼崽脫口而出。
啊這……拿那個被張儀騙過兩回、又被昭襄王騙過一回、吃一塹吃一塹又吃一塹、最後客死秦國的楚懷王做例子,嬴政頓時信了三分。
蒙毅悄咪咪吸了口氣,又鬆了口氣,旁觀觀得一身汗。
“你不知道嗎?”李世民詫異道。
“尚未聽說。自李園以外戚的身份上位掌權,在楚國風頭一時無兩,近來已有蓋過春申君之勢。”
“春申君死了沒?”幼崽搞不清楚,大大咧咧地問。
“還沒。”嬴政瞥他一眼。
嬴政被這麼一打岔,也就沒有打孩子的衝動了,但就這麼放過他,是不是太縱容這孩子了?
“春申君,好像是死在,李園手裡,在考烈王死後。”李世民急需爆出一個大新聞來轉移嬴政的注意力,便想了想,拿楚國過兩年會發生的大事來做注腳。
“你可確定?”嬴政立即追問,心裡已經開始琢磨,派間諜去詳細打聽一下,楚國這事是不是真的,有沒有推波助瀾攪渾水的餘地。
“應該是吧?書上是,這麼寫的。”幼崽偷偷觀察嬴政的臉色。
“哪本書?”嬴政微妙地垂眸看他,“天書?”
“呃……我怎麼知道……”幼崽小小聲。
嬴政實在是拿他沒辦法,一肚子火發不出來,莫名其妙就扯到楚國那邊去了。那隻手高高抬起,最後還是沒舍得,遂輕輕落下,拍在了小孩肉乎乎的屁股上。
有時候孩子挨打,真的是活該。
“怎麼可以這樣?我都,解釋完了……”幼崽很不服,哭唧唧地抱怨,“阿父太壞了……”
嬴政隻是冷笑。真當他那麼好糊弄呢,聽不出這小子的本意?
彆說,肉多打起來手感真不錯,很有彈性,嬴政順手又拍了兩下,跟拍打肉丸子似的,很解壓。
鑒於他的力道不重,小朋友還有撲騰的活力,蒙毅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再接著阻止。
“是嗎?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心裡很清楚。你覺得這樣的話,是可以說出口的嗎?”嬴政沉聲問。
李世民霎時間安靜下來,既不喊疼,也不叫屈了,小心地去抓他的手,試探道:“你生氣啦?”
“哼。”嬴政避開小鬼的爪子。
“真生氣啦?”李世民軟軟糯糯地拖長音,哄著他生悶氣的父親大人,努力去牽對方的手,解釋道,“不要生氣啦,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聰明的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聰明人畢竟不多。我隻是拿來說明,人言可畏,史記更可畏,所以我在乎這些。”
他難得說這麼一長串話,中間斷斷續續,停了幾次,喘勻了氣,再接著講下一句,好不容易說完,把自己都說累了。
這沒用的身體,真麻煩。
“若事事畏懼人言,將無一事可成。”嬴政不讚成。
“好吧。”李世民歎氣,見他沒有再打的意思了,就揉著其實也不怎麼疼的屁股爬起來,歪歪斜斜地坐在嬴政懷裡,十分誠懇道,“我就是不喜歡趙高。”
“論照顧人,蒙毅不如趙高。”嬴政看見了他的小動作,手直癢癢,老想乾點什麼,看來看去還是選擇捏捏圓潤的臉,解氣。
“蒙毅本來也,不是用來照顧人的。”李世民任由他捏臉,與嬴政討價還價,坦坦蕩蕩道,“我喜歡蒙毅。”
“區區一個趙高,你馴服不了?”嬴政把幼崽左臉捏紅了——實際上隻捏了一下,是孩子自己皮膚太白嫩,紅印子比較明顯,——就換到了右臉。
“親賢臣,遠小人,我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明白?”李世民口齒不清地激他。
嬴政目光幽深地審視他,緩聲道:“那個赤鬆子,我看不適合為你之師。”
李世民一愣:“為什麼?”
“你受儒家影響太深,該給你尋個法家的老師。”嬴政真的有這個想法。
“啊?儒法不是一家嗎?”李世民頓時急了。
“是嗎?”嬴政不鹹不淡道。
“是呀,你看荀子,儒家的吧,他的學生,韓非,李斯……”李世民扳著手指開始數,才數了兩個,嬴政就打斷了他。
“李斯——你如何看待他?”
“咦?”李世民數名字的思路被截斷,怔了怔,開始回想“李斯”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
他本是隨口一說,認真去思考的話,大腦反而空空,想不出什麼來。
“我不記得了。憑感覺,大概就像阿父的毛筆一樣吧……”幼崽眼神飄忽,看到了桌案上的簡牘筆墨,不確定地比喻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