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坐上馬車,陳皎兒是被自己的娘摟在懷裡的。
自然,她娘也被她娘的娘摟在懷裡。
在母親的懷抱裡,羅家九娘羅守淑斷斷續續將這些年自己在陳家的日子說了出來。
當年她爹給她選了陳家,一則是陳家家底還算殷實,陳進學的父親與他爹有些往來,二則是陳進學十歲就考上了童生,看著是個前途遠大的。
最初還好,陳進學在書院讀書,她守著公婆過日子,原本是指望陳進學能在讀書上更進一步,可她嫁進去四年,陳進學連個秀才都沒考上,他父親生了一場大病,也灰了心,讓他回來經營家裡的書畫鋪子。
陳進學不願意,就讓羅守淑去與公婆說願意用自己的嫁妝供養夫君繼續讀書。
羅守淑卻知道陳進學並不像她爹在婚前誇讚的那樣富有才學,反過來規勸陳進學暫時順了父親的意思。
她以為是夫妻間的商量,卻不知陳進學從此就恨上了她,就在那年冬,陳進學的父親去世了。
羅守淑的日子也苦了起來。
“起先是爭吵起來就動手,後來是稍有不如意就動手,他從前的同窗中了舉人,他麵上笑著去送賀禮,回來就拿我出氣。”
她不是沒想過跟爹娘告狀,可她爹病倒在床,她娘熬得頭發都白了一半,她偶爾回家省親,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娘,是女兒錯了。”
羅韓氏撫摸著自己女兒乾瘦的脊背,眼眶微紅:
“是我錯了,早知你會遇到這樣的人中豺狼,我就不該教你什麼三從四德,什麼溫良恭儉讓,我就該給你找個武師傅,練一身好氣力……我寧肯你把陳進學砍了,也好過知道你在這幾年裡日日受著磋磨呀。”
看見外祖母與阿娘抱著又要哭,陳皎兒用手去擦外祖母蒼白的臉頰。
“外祖母,皎兒會練一身好氣力。”
“好!”羅韓氏笑了,看著這小小的丫頭,再看看女兒,她心中發狠,她要跟閻王再借幾年的壽數,不然留著這孤兒寡母,她如何瞑目?
哄好了一個,陳皎兒又去哄另一個:
“娘,灶君真靈啊,真的讓小舅舅來救你了!”
羅家九娘羅守淑輕輕用手摸過自己女兒的臉頰。
想到了什麼,她對自己的女兒說:
“皎兒,你要記得,灶君是女子。”
“啊?”
“要記牢,灶君,一直是女子。”
嘴上這般說著,唇齒間還留著芝麻糖的甜香,羅守淑輕輕笑了下,仿佛看見了一個女孩兒,年紀與如今的皎兒一般大。
“明明灶君自古都是女子,為什麼咱們不能學祖父傳下的廚藝頂立門戶,還得嫁出去呀?九姐,真是好沒道理!”
那女孩兒啊……
這是她許多日子以來第一次笑。
昏暗的馬車裡,羅韓氏以為她還在哭。
“淑兒,你不用擔心,先把腿養好,咱們再打算以後。”
說了兩句,羅韓氏又恨聲罵陳進學。
“人麵獸心,禽獸不如,隻打斷他一隻手,分了他一半家產也是便宜了他!”
“陳進學剩下的一半家產,約有三五百兩現銀、一個在海陵城裡的書畫鋪子,海陵城外的二百畝地,上百張的書畫……就任憑馮官人處置了。”
暖色的燈籠在梁邊懸了一排,映得香閣內聲柔色軟,羅庭暉的說話聲與一旁的琴聲揉在一處,仿佛帶了聲韻一般悅耳。
被稱作是馮官人的男人看著與自己對坐的年輕人,想到他是如何謀算那陳進學的,心中暗暗讚歎。
“羅東家,這加起來也有一千多兩銀子,你就這般都交給我了?”
羅庭暉隻笑著說:
“若非馮官人鼎力相助,我又如何能接回族姐?我知道馮官人胸中俠氣縱橫,可這世上之事少不了黃白開道,我有心開道,馮官人隻管接下就是了。”
馮官人也笑了:
“上千的銀子,羅東家想開什麼道?”
“與馮官人的相交之道。”
短短一句,讓眉間一道豎疤的馮官人大笑起來。
“好好好!羅東家這朋友,我馮黑交了!”
杯盞一碰,二人分彆將手中的酒喝了下去。
馮黑放下酒杯,回想起羅庭暉的種種謀算,還是讚歎不已:
“羅賢弟看著年少,做事真是絲絲入扣,那陳進學現在斷了一條腿,兼失大半家業,又在族中欠了銀子,必越發把那北麵來的豪商當救命的稻草,滿腦子想的都是贅入富貴人家,一朝魚躍龍門。他又哪裡知道,那所謂要嫁妹妹給他的豪商,是賢弟和愚兄聯手為他精心偽造而來呀。”
“實在是馮兄您耳目廣布,才讓我有了這施展的機會。”
將二人的酒杯重新斟滿,以兩指夾著酒盅,羅庭暉垂眸一抬手,酒盅的上沿輕碰了下馮官人的酒盅下半。
他先將酒飲儘了,酒盅一倒,一滴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