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大宅地處京城繁華所在,是個三進的大院子。門口掛了精致的大紅色燈籠,貼著一對壽聯,不少弟子穿著統一製式的青色長衫在門前接待貴客,迎送有度,又有專門的管家接名帖唱禮單。
今日父女倆刻意裝扮了一番,林東華穿著一件皂色直領大襟道袍,氣質斐然,林鳳君穿丁香色綢緞小襖配白色綢裙,清雅端莊。兩個人出門的時候自嘲道:“像是變戲法的大變活人。”
林鳳君走到門前,隻聽裡麵唱道:“通盛銀莊程老板贈碧玉獅子一對,赤色珊瑚樹一株。”
她跟父親對了個眼神,他笑道:“來都來了。”她打開籠子,用手梳理了一下錦雞的羽毛,讓它展開些。
林東華將禮單雙手遞過去,管家唱道:“濟州林鏢師贈峨冠錦羽雞一對。”
何懷遠正站在二門前迎賓,舉手投足都是少東家的氣度了。他看見夥計拎著錦雞籠子走過來,臉上就帶了笑,上前拱手:“林伯父,您進大堂略坐一坐,我先帶鳳君去後院見見我娘。”
林鳳君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帶著她一路穿花拂柳,過了抄手回廊就是後院。何老夫人穿一身大紅宮繡羅袍,滿頭珠翠,正坐在椅子上和周遭幾個貴婦人寒暄,垂下來的手上也帶滿了亮閃閃的戒指。
林鳳君含笑上前行了個禮:“伯母。”
何老夫人點了點頭,說了句,“好久不見,鳳君,你這樣大了。”
幾個貴婦人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看,“這位姑娘是……”
“以前的鄰居。”何老夫人掃了林鳳君一眼,帶著微笑回答。
她的表情很是敷衍,嘴角笑著,眼睛裡全是冷淡。這是一種對上趕著巴結她的人常用的眼神,瞥上這麼一眼,對麵的人就知道送禮送得薄了,不合她的心意。這眼神她用得已然很熟練了,可見這些年日子過得很優渥。
林鳳君心下一沉,隻覺得從鼻子到腦門一線全都憋得難受。她忽然想起當年何老夫人拉著她的手,“你家的小姑娘是怎麼長的,又漂亮又聰明,我不討鳳君做兒媳婦,隻怕彆人惦記呢。”
人變得真快。那時候何老夫人是個多麼慈愛的長輩,而且很懂得禮數。又過了這麼久,自然越來越聰明,此刻的鄙薄分明是故意的。
她竟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微笑。老婦人轉過頭去,繼續剛才的閒談,再沒有跟林鳳君多說一句。
何懷遠料想不到母親這樣冷淡,直接愣住了,呆了刹那,輕聲問道:“父親呢?”
“在前麵慧真堂裡。”何老夫人頓了頓,“貴客差不多都到齊了,他忙得很,我看就不要打擾他了。”
林鳳君心下雪亮,何家二老連基本的客套都懶得做。雖然心裡有準備,這怠慢的程度也叫她意外。
一股氣從胃裡直升上來,她抬起腳待要往外走,何懷遠有點著急,“鳳君,聽說你學繡花繡得特彆好。”
他給她使眼色,意思是讓她將刺繡帕子拿出來,好再去博一絲他母親的好感。她的倔強讓她將牙咬緊了,猶豫了片刻,還是將那條鳳穿牡丹的絲帕掏了出來。何懷遠拿著給他母親看:“母親,您看這針腳,這層層花樣,多麼用心,花了足足大半年時間。”
旁邊的婦人估計是覺得氣氛太尷尬,也跟著附和:“這女紅是一等的了。”
何老夫人用兩隻手指的指甲夾著那條絲帕,好像它上麵沾著毒似的,來回瞧了兩遍,“是你自己繡的?”
林鳳君笑了笑,她知道自己應該答應,但到底是有一點不甘心從骨子裡冒出來,她從容答道:“在外頭鋪子裡買的,伯母您若是喜歡,我再去買兩條。”
何老夫人從鼻孔裡笑了一聲。何懷遠將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眼光直愣愣地看著林鳳君,像是對她的這句話非常失望。他為她打算的一番苦心全然白費了,到底是小門小戶,上不得台麵。
何老夫人含笑對著兒子說道:“懷遠你留下,黃家伯母給你帶了雙鞋襪……”她招手叫了個丫鬟到跟前,“帶林姑娘去西邊跨院吃飯,那裡安排有席麵。”
林鳳君跟著丫鬟一前一後出來,那丫鬟是服侍人慣了的,早將主人態度看得一清二楚,走了兩步就努了努嘴,“就在裡麵。”
她沒進跨院就聽見裡麵咭咭呱呱的動靜。院子裡設了兩桌酒席,圍坐的全都是梳著利落發髻的女鏢師,年紀大的已經四五十歲了,年紀輕的是十幾歲的學徒,笑得很放肆。她撿了個空子坐了。
她腦子裡一陣發空,總想著剛才跟何老夫人的一問一答,仿佛兩個小人在腦中打架,一邊說錯了,一邊說沒有,最後打成一團。
她的頭悶悶地疼起來。
席麵上是紅燒鹿肉、蒸鵝掌之類的名貴山珍,擺著一壇子泥封的玉泉酒。一位英姿颯爽的女鏢師坐在上首,是何家鏢局的鏢師,自我介紹姓蘇,說起話來極是豪爽:“主家厚道,知道我們是走南闖北賣力氣的,非得這樣的大葷菜才吃得飽喝的足。像後院那些貴小姐們,看到油星就說克化不動。”
林鳳君心裡一動,試探著問:“後院……還有席麵啊。”
“對啊。都是客商貴人家裡的女眷。好幾位千金小姐都生得花朵兒一樣,隻怕風吹著化了。”
有人插話,“鏢局的廚子平日大魚大肉做慣了,老夫人怕她們吃不慣,嫌油膩膩的,專門叫了得月樓的廚子到這裡來,聽說光一盤燙白菜就要一兩銀子呢。”
幾個學徒都張大了嘴巴,“一兩銀子,白菜買好幾車都夠了。”
“嘖嘖,看你們沒見過世麵的樣子,一車白菜也就挑幾棵最好的菜心,雞鴨排骨熬出來的高湯熬著。”
林鳳君苦笑著心想:“一兩銀子,那我還是想買燒雞臘鴨,白菜再好也不擋餓。”
蘇鏢師微笑著往外看了一眼:“人家的女眷命好,會投胎,落地就是滿眼的富貴,跟咱們這樣賣力氣的人天差地彆,羨慕也羨慕不來。”
“是呢,我上次給黃家走鏢,他們家大小姐隨手就給了我一串玻璃珠子,各個都有手指肚那樣大。碰上這種主顧,真是修來的福氣。”
“聽說黃小姐今天也來了。”
這是最喜聞樂見的話題,女鏢師們立即帶著笑議論起來,“多半是衝著少爺來的,夫人立誌要選個最出色的,好跟少爺配稱。選了許久,大概是定了。”
林鳳君鼻子有點發酸,默不作聲地將酒開了封,給眾人倒上。她一番心事像是有千斤重,隻覺得喘氣漸漸都不勻了。她勉強拿起白瓷酒杯,一飲而儘,熱辣辣的酒沿著食道一路向下,像是著了火。
“妹子好酒量。”蘇鏢師鼓掌,“看著眼生,也是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