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場很大,足夠六個人並列在馬場口。
整個馬場為圓環形,馬場起點即為終點。終點處樹立著整整齊齊的一排箭靶,上麵已經橫七豎八的立了一些箭矢,更多的箭矢落到了地上,負責記錄的童將每一次結果記錄在冊。
六位校考的女學生,都各自有一匹馬。這些馬都是輕車都尉孔六調來的,每一次出場的馬都是新的,並且性情都很溫順,這是為了保證貴女們的安全,畢竟烈馬難馴,倘若讓這些女學生們摔著了,也不是什麽事。
薑梨的馬是一匹黑褐色的馬,看起來如它模樣一般其貌不揚,正低頭啃著地上的草皮吃。薑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馬兒的脖子,這讓她想到了自己和薛昭在桐鄉賽馬的時候。
她這個動作落在旁人眼中,隻覺得不解,有人道:“薑二姐這是在做什麽?是不知道怎麽騎馬,以為這有可以和馬親近嗎?”
“甚麽玩笑話,這些馬都是輕騎隊裏的。親近不親近也是一樣,不過薑二姐可能真是個門外漢,瞧她動作,生疏的很呐。”
薑梨聽不到外麵人的談論,隻是輕輕撫摸著馬頭,那馬倒是呆愣愣的,並沒有因此對薑梨親近幾分。
一邊的薑幼瑤見此情景,心中不屑,以為薑梨根本不懂馬術,兀自將箭筒裝好。
薑玉娥也盯著薑梨,見薑梨這回不再像是之前幾次表現的十分熟練,心裏才鬆了口氣。倘若在禦射上薑梨再次大出風頭,薑玉娥怕是能妒忌的恨不得立刻毀了她。
持銅錘的大漢狠狠敲打了一下校驗場上的大鼓,“鐺——”的一聲,眾人都開始準備,要翻身上馬了。
孟紅錦是最快上馬的,她一腳跨在馬鐙上,身子一翻,眾人隻覺得眼前一抹紅色,便見她已經端坐於馬上,不由得喝彩一聲,紛紛叫好。
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柔弱,於禦射之術也不甚擅長,能做到孟紅錦這般的少之又少。因此孟紅錦這般漂亮的動作,眾人自然不吝嗇讚美。見外頭人都對自己投來讚歎的目光,孟紅錦心下得意,連前些日子因為薑梨勝過自己而產生的陰霾都散去了許多。
第二個上馬的是薑玉娥,她的動作不及孟紅錦那般幹脆利落,要規矩的多,但因為她巧可憐的模樣,讓她上馬的動作都令人心生憐惜。
接下來是聶霜,她和朱馨兒算是同時上馬,二人應當平日裏關係不錯,上馬的動作也差不多,雖然不算別致,但也沒有出錯。
然後是薑幼瑤,薑幼瑤揚起一個笑容,這才翻身上馬。因她容貌太盛,笑靨如花,反而上馬的動作卻無人注意了,不過少年公子們卻很吃這一套,皆是看直了眼。
孔六對此很是看不上眼,對身邊的鄭虎臣嘀咕了一句:“繡花枕頭。”
鄭虎臣沒做聲,一邊的姬蘅靠著椅背,心不在焉的瞧著這些貴女們動作。
最後一個是薑梨。
孔六一下子來了精神,坐相都挺直了許多,姬蘅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極了。
“不知道薑梨會不會上馬的動作,庵堂裏有馬麽?”葉世傑心裏才這般想著,就看見薑梨不緊不慢的抬腳跨上馬鐙,拉住韁繩,輕盈的跳上了馬背。
非常流暢、自然,她不如孟紅錦那般熱烈利落,也不像薑玉娥那樣楚楚可憐,更沒有如薑幼瑤在上馬前還要“嫣然一笑”。她隻是平靜的拉起韁繩,在馬背上安靜坐著,很平常,就像吃飯喝水一樣。
柳絮有些發呆。
自打她認識薑梨開始,就曉得薑梨是一個從容不迫的人,不曾見她慌忙急亂,但沒想到就連一個上馬的動作,也能做的這般溫柔。是沒有孟紅錦來的驚豔,卻分外舒服,可轉念一想,卻覺得又很符合薑梨的性子,薑梨就應當是這樣的。
外行人看熱鬧,自然看不出什麽,隻曉得薑家二姐也不是對禦馬之術一竅不通,至少懂得怎麽上馬。內行人看門道,孔六卻看出了一點名堂,又和鄭虎臣咬耳朵,低聲道:“薑二姐不錯。”
鄭虎臣微微蹙眉。
薑梨已經翻身上馬,箭筒沉甸甸的,背在身後,她拉起韁繩,夏日的風拂到臉上,非常溫暖,就像薛懷遠的叮嚀,薛昭的笑言。
薑梨的眼裏,忽然有了一點淚光。
然而那淚光飛快的隱沒,因著開始的鼓聲已經開始了,“嗖”的一下,六匹馬同時狂奔起來!
是狂奔,倒也不既然,聶霜和朱馨兒幾乎是跑著,她們甚至都沒怎麽揮鞭子,隻是心翼翼的維持著“奔跑”的姿態。孔六抹了一把臉,語氣都是恨鐵不成鋼,道:“真是浪費了老子的好馬。”
薑幼瑤和薑玉娥比這兩人好,至少揮鞭子的動作還是很颯爽的,隻是她們在馬背上展示出來的馬術,都很簡單,更多的是看起來漂亮。讓人隻注意到馬背上的人,而非馬。
鄭虎臣也暗中搖了搖頭,顯然對這些姐們胡鬧的作為很是不滿。可這又沒辦法,明義堂的禦射向來都不是長處,或者,很少有哪個姐願意吃苦,去學這種在平日裏幾乎用不到的本領。
整個校驗場上,一馬當先的是孟紅錦。
她就像是一團火,火紅的騎裝讓她看起來高傲又美麗,勾勒的窈窕的身線分明就是令人心動的少女。隨著馬匹的顛簸,長發在腦後起伏,更像是一副美麗的圖畫。雖然孟紅錦的容貌比不上薑幼瑤,但在馬背上的孟紅錦,的確比薑幼瑤更加奪人眼球。
“孟家姐很厲害,”有人道:“至少在禦射上,無人比得過她。”
“那薑二姐如何?”身邊的人打趣:“之前四項,薑二姐不都後發製人,反敗為勝了麽?”
“喏,你瞧瞧,現在薑二姐可是落在後麵。”先頭話的那人回道:“況且薑二姐看起來似乎沒什麽衝勁兒,要比孟姐衝在前頭,應該不可能。”
校驗場上,薑梨的黑褐馬也在跑。
似乎出人意料之外,可仔細一想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薑梨跑馬並不如想象中的生疏,看起來以前也應當是騎過的,隻是比起她上三門的魁首,琴樂一首《胡笳十八拍》的驚豔,她的禦馬之術,看起來也十分平平。
她並沒有在馬背上展示任何技藝,看不出來禦馬的技術有多好,不過有一點大約可以證明,她的確是在認真跑馬。因為孟紅錦過後,第二就是薑梨。
這也不難理解,聶霜和朱馨兒根本就有點害怕跑馬,動作都很心。薑幼瑤和薑玉娥又更忙著表現自己的美麗和可愛,相比之下,就隻有薑梨和孟紅錦在認真比賽。
薑梨和孟紅錦的距離並不是很遠,大約就是薑梨隻要再用力揮一揮馬鞭,應當就能把孟紅錦超過。可薑梨卻愣是不打算發力的模樣,甚至跑的還讓人覺出幾分悠閑。
孔六急的抓耳撓腮:“薑二姐怎麽回事?隻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孟家的超過去了,她怎麽就是不動?哎,急死我了。”
鄭虎臣:“你冷靜一些……”
“我冷靜不了,你這氣人不氣人,這本來就可以超過的嘛……”
“啪”的一聲,身邊有人合起扇子。
孔六身子一僵,立刻噤聲,扭頭一看,姬蘅看也沒看他,語氣涼涼的道:“太吵了。”
孔六再也不話了。
雖然薑梨沒能超過孟紅錦令孔六很著急,但更多為薑梨擔心的人卻是鬆了口氣。譬如柳絮,譬如葉世傑,譬如薑景睿。薑梨應該是會騎馬的,看她也騎得很穩,是不會出什麽問題。今日也是最後兩項,禦射一過,薑梨隻要保持這樣,和孟紅錦的賭約就是孟紅錦輸,也不必被明義堂逐出去,樂見其成的結果。
眾人心中的思量薑梨不曉得,她之所以離孟紅錦一段距離,隻是為了想看孟紅錦究竟要做些什麽。或許死過一次,她對陰謀的嗅覺格外敏銳,今日一早就發現了孟紅錦的反常。想來想去,孟紅錦大概要做什麽手腳,或許已經動了什麽手腳,薑梨暫且還不知道,她能做的,隻是盡量離孟紅錦遠一些。倘若孟紅錦還沒有成功,就勢必會故意接近自己。
果然,再跑了一炷香後,孟紅錦漸漸慢了下來,薑梨心有警惕,跟著放慢了步調,和孟紅錦仍舊保持著一開始一般的距離。這令場上的局麵有些奇怪,甚至落在後麵的薑幼瑤幾人都趕了上來,幾乎要和她們並駕齊驅。
“這是怎麽回事?”外頭看得人看不明白了:“這是輕車都尉那頭的馬不行了?是不是早上沒喂糧食?”
“屁!”孔六聞言,也不顧自己還在校驗場上考官做的位置,隔著人群回頭罵道:“老子昨晚添了幾遍夜草,怎麽可能餓著?”
“那就是撐著了才跑不動?”眾人哄笑起來。
孔六真是氣的不出話,一轉眼,卻見身邊的姬蘅不知何時抬起了眼皮,正盯著跑馬場上幾個並列的背影,若有所思。
孔六心裏“咯噔”一下,隱隱意識到了什麽。
就算薑梨放慢步調,也漸漸和孟紅錦差不多距離了。孟紅錦看樣子是一開始就衝勁兒太大,到了現在,有些疲乏,所以慢了下來。
此時,已經到了跑馬場的後半段。快要接近箭靶的地方了。
也正因此,跑馬場的通道有一段變得極為狹窄。薑梨和孟紅錦都快要通過那個入口處。
薑梨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往後伸摸到箭筒,從裏麵抽出一根箭矢來,準備搭弓射箭。禦射最難,難就難在在馬上射箭的時候,雙手都要扶著弓箭,根本無法手握韁繩,更加難以駕馭身下的馬匹。許多貴女在射箭的時候,一手還不忘扶著韁繩,因此更加無法瞄準準頭,射的亂七八糟。要麽就是更不敢丟掉韁繩,直接放棄射靶。便是有膽子大些的,兩手都不抓韁繩抓弓箭,時間也極短,飛快的射出箭就握回韁繩。
本來瞄準就需要一些時間,這樣心下慌慌忙忙的,如何能射中?所以射禦到了現在,一個正中靶心的都沒有。
薑梨卻是雙手都丟了韁繩,手握弓箭,瞄準箭靶。
“膽子真大。”鄭虎臣難得的誇讚了一句。
周圍勇氣陣陣驚呼:“她可真不害怕,你看她都丟了韁繩多久了,是眼下時間最長的人了吧。”
“那是,你看看人家的馬禦的有多穩,她坐的穩當,我看薑二姐也是個禦馬高手,人不慌呢。”
薑梨騎馬射箭,的確神情未見一絲慌亂,甚至稱得上瀟灑從容,這般急迫的事,被她做來平白都變慢了許多,讓人心裏的急切都衝緩了。
她騎著馬的動作很穩,兩腿緊緊夾著馬鐙,握著弓箭的手也很穩,雖然薑二姐的身子比不得她從前康健,但這些日子她努力調養,也好了許多。
目光緊緊盯著靶心,薑梨的眼裏,箭靶已經變成了一隻跳動的野兔,一隻黃狐,或是一隻飛鳥,就如同她無數次和薛昭一起狩獵時候做的那樣。
瞄準,射箭!
“嗖”的一下,箭矢脫手而出,帶著急切劃破空中,發出風嘯。
然後,就看見那標紅的箭矢,穩穩地正中紅心!
全中!
校驗場上靜了一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孔六一拍大腿,大叫道:“漂亮!”
他話還沒完,就又看見薑梨迅速再抽出一根箭矢,對準靶心射出!
全中!
薑梨停也不停,再從箭筒中抽出一支。
還是全中!
短短一刻,薑梨連發三支,發發全中!
寂靜變成嘩然,嘩然變成喝彩。
薑景睿喃喃道:“我的哪……”
這不是琴樂,這是禦射,國子監也要學禦射的,薑景睿學過禦射,曉得禦射的艱難,正因如此,看見薑梨這三箭全中,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運氣?這絕不是運氣!
孔六看的呆住了,很快的,又在那裏摔桌子踢板凳長籲短歎。
鄭虎臣問他:“你幹什麽?”
“娘的,你沒看見?”孔六指著薑梨:“三箭全中!我的輕車騎隊裏準頭這麽好的都沒幾個?娘的,她怎麽是首輔家的姐,她要是個男的,不,她要是個普通人家的女的,我他娘的非把她要到騎隊裏來不可!”
鄭虎臣:“……你閉嘴!”
季淑然瞧見薑梨三箭齊中的時候,險些沒遮住難看的臉色,她曉得,薑梨這麽三箭,孟紅錦之前的風光便盡數被遮掩了,更別提本就不擅長禦射的薑幼瑤。這一組的其餘人仿佛都成了薑梨的陪襯。
她蹙起眉,對薑元柏道:“梨兒這是打哪裏學來的禦射,我看咱們府上的景睿和景佑還有專門的武師父教,做的也不比梨兒出色。那庵堂裏難道能學到不少東西,梨兒這番回來,簡直跟無所不會似的。”
卻是不露痕跡的又讓薑元柏懷疑起來。
“大嫂,那是梨丫頭自聰慧,人家,蘭花種子就是長在山裏,開出來的花也是蘭花……。”二房盧氏正要刺季淑然幾句,忽然“哎呀”一聲驚叫起來。
眾人往跑馬場看去。
稍顯狹窄的通道,薑梨在前,孟紅錦在後,薑梨射中三箭,孟紅錦也打算射箭了,可孟紅錦才將將摸到背後的箭筒,薑梨身下的馬卻突然長嘶一聲,揚蹄而起!
“不好!”孔六一下子站起來。
薑梨身下的那匹黑褐馬出了變故,不曉得怎麽回事,突然瘋跑起來。
孟紅錦嚇得連摸箭的動作也停住了,立刻勒住馬。
場上一下子沸騰起來。
過去的跑馬場上,也有學生們騎術不精從馬上摔下來的,但都隻是些擦傷。馬匹受驚的事還從未發生過,因著這匹馬都是輕車騎隊那頭調過來的,性情十分溫順,不是難以馴服的烈馬。這樣的馬若不是出了情況,絕不會突然發瘋,但薑梨身下的馬確實是在眾人眼皮子地下突然發狂,沒有人碰,也沒有任何外力影響。
這是怎麽回事?
“趕快救人!”鄭虎臣立刻吩咐周圍的士兵。
“啊。”柳絮一下子捂住嘴,撲到台下的前麵,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她沒法進到跑馬場,隻得為薑梨揪心著。
葉世傑也沒料到突然會生出如此變故,他們在場外什麽都不能做,眼看著薑梨隨著馬匹一直往前瘋跑,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砰砰直跳,緊接著,又看見黑褐馬突然一甩頭,把薑梨從身上摔下來。
“薑梨!”薑景睿大喊一聲。
下一刻,就見薑梨兩手死死拉住韁繩,半個身子都飛在馬匹之外,斜斜靠著馬身,幾乎是被馬拖著往前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