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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觀戲(1 / 2)

金滿堂這是最近接替相思班的,在燕京城挺紅火的一個戲班子。

但凡最火的戲班子,都像是急於要得到肅國公的認同似的,總要先做這麽一場戲給肅國公看。隻要是姬蘅認定唱得不錯的,這戲班子就鐵定不錯。就如當初的相思班一般,姬蘅好似掌握著燕京城戲班子的生殺大權,他可以捧紅一個戲班子,同樣,也能很快的讓一個戲班子消失。

雖然在薑梨看來,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堂堂一個國公爺,一個金吾將軍的後裔,反倒像是個管戲班子的似的。但有時候又覺得,想姬蘅這樣的人,與戲有些淵源,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生的很美,比台上的戲子還要豔麗,生來就該站在人前光芒四射,但他又不太適合親自登台唱戲,因為他活的太清醒,也太涼薄,無法入塵世這出困局。這樣的之驕子,大約隻適合站在戲台下,看旁人虛假的悲歡離合,連眼淚也不屑於落下兩滴。

他隻是當個笑話看,就如他唇角嘲弄的笑容。

二樓整層樓,大約都被姬蘅給盤了下來,並無別的人在。薑梨可以從茶間裏走出來,待走到二樓的欄杆處,往下看,便是戲台子。

可以清清楚楚的看清台上的人,卻又比一樓的看客要高了一層,薑梨猜測這是姬蘅喜歡居高臨下的角度。但不得不,這樣看戲,比直接在台下看,更有一種看戲的抽離感。怎麽,倘若離戲子太近的人,容易入戲。但離戲子近,卻又比戲子站得高,便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出戲,戲再精彩,人難入戲,就不會被其中的情緒牽著走。

金滿堂的名旦叫桃紅,是個年輕的女子,因臉上塗滿脂粉,看不大清楚模樣。但看窈窕的身段,柔軟的唱腔,也當是個難得的妙人。難怪台下的看客們如此捧場,紛紛拍手喝彩。

這一出戲,卻叫“九兒案”。

“九兒案”講得是個挺有名的故事,是前朝一位女子的故事。年輕女子名叫九兒,在鄉下與一位秀才成了親,琴瑟和鳴,夫妻恩愛。後來秀才進京趕考,得了狀元,又成了大官兒,被一名富家姐看重。富家姐的老爺想要他做乘龍快婿,秀才就隱瞞了自己家鄉已有妻兒的事,與那富家姐成了親。

遠在家鄉的九兒和幼子並不曉得自己的丈夫已經成了別人的夫君,隻是忽然有一日,秀才不再寄家書來了。屋漏偏逢連夜雨,九兒的兒子得了惡疾,家中貧苦無錢治病,無奈之下,九兒隻得帶著幼子前去京城尋夫。曆經千辛萬苦,受盡旁人冷眼,總算是來到京城。卻在京城的街道上,看見丈夫和另一名女子舉止親密。

秀才不肯與九兒相認,還令人將九兒打了一頓趕了出去。九兒這才曉得,他早已有妻有子,早就將家裏的妻子都拋之腦後。九兒的兒子在京城裏也沒能得到銀子瞧大夫,加之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不久就病死了。

九兒失去丈夫又失去兒子,心中痛苦不甘,便投湖在秀才門前的一條河裏,她死後,化為青鳥,終日在秀才府門口高聲啼哭,惹得人人駐足。此事驚動了皇帝,下令官差徹查此事,曉得了秀才是如此負心薄幸之人,便削了他的官職重責,那富家姐也與他合離。秀才最後落得一個一無所有的下場,沒能熬過嚴冬就凍死了。

這個故事是前朝一位書先生杜撰的故事,不過因著十分精彩,對於裏頭九兒的遭遇令人深感同情,後來又被戲班子搬上戲台,成為很出名的一折戲。女子們愛看這樣婉轉淒怨的故事,會跟著裏頭的九兒難過落淚,男子們則是唏噓,雖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態,不過也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之,這樣背德的人,難怪最後老都看不下去。

薑梨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還是桐鄉的一個姑娘,那時候年紀,並不會跟著落淚,隻是一味的憤概九兒遭遇的不公。還對薛昭若是自己,曉得了自己的枕邊人是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絕不會自絕於秀才門前,而是拿著刀與秀才同歸於盡。薛昭當時還:“到那時,你定然會舍不得。”

她嗤之以鼻,有何舍不得的,不過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白眼狼。故事裏的九兒居然還會念著過去的好,也不知是不是杜撰這個故事的人沒能想明白,出了錯處。

那時候的她想不明白,卻沒料到,許多年後,這個故事像是翻版似的,重新刻印在她生命裏。她成了另一個九兒。人生發生翻覆地的變化,謊言、背叛、流言和傷害充斥著最後的時光。

但有一件事從頭到尾她也沒變過,便是如今,再次問她,她還是可以,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當對方選擇背叛的時候,就是將過去的情誼全都揮劍斬了幹淨。旁人不在乎的東西,自己卻心翼翼保存,那不叫善良,叫輕賤。

她決不讓人看輕自己。

台上的桃紅,稱九兒,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卻避而不認,生唱道:“並非是我不將你認,怕的是一步走錯,禍臨身。”

九兒:“什麽一步走錯,禍臨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舊恩。

想當初在均州讀書求學問,妻為你堂前行孝奉雙親,

大比年送你趕考把京進,臨別時千言萬語囑夫君

囑咐你中與不中早回轉,須知道爹娘年邁兒女連心

誰料你一去三年無音信,湖廣大旱餓死雙親

爹娘死後難埋殯,攜帶兒女將你尋

夫妻恩情你全不念,親生兒女你不親

手拍胸膛想一想,難道你是鐵打的心。”

台上的人唱的泣涕連連,薑梨聽得心如刀絞。唱詞種種,實在很難不讓她想到自己。就如九兒怎麽也不明白,她什麽也沒做錯,什麽都做的很好,丈夫為何要遮掩對待自己。薑梨也很想問問沈玉容,榮華富貴真的有那麽好,好到連人性都可以拋棄,什麽都不要嗎?

更何況,還有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到世上,就葬身於這場肮髒的陰謀。沈玉容在犧牲他的時候,有沒有一絲遲疑,知道這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嗎?

薑梨不敢往下想。

另一邊,也一直看戲的陸璣突然出聲道:“喏,薑二姐看的很仔細。”

三人都朝薑梨看去。

薑梨側身對著她們,眼眸垂的很低,卻是錯也不錯的盯著台下的人,顯然看的很仔細。仔細去看,就能看到她緊緊抓著二樓台上的雕欄邊緣,手上骨節都發白,抓的用力。

她是沉迷到戲中去了。

“這有什麽?”孔六不以為然,“薑二姐嫉惡如仇,又善惡分明,這出戲講得憋屈死了,聽的人都生氣,薑二姐為戲所感,聽得投入點,很正常嘛。”

“為這出戲聽得入迷有所波動很正常,”陸璣笑眯眯道:“但這可是薑二姐啊。”

薑二姐是什麽樣的人,似乎隨時都是微笑著的,便是不笑的時候,也是溫和如一汪溪水,平靜而和緩,幾乎看不到她大怒或是大急的時候。這樣的性子在有些人身上是不溫不火,但在薑二姐身上,有點眼力的人大約都能看出,薑二姐是不計較。

或者,大部分的事情,在她眼裏,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事,也就沒有必要放在心上。這是經曆過人生巨大轉折之後才會擁有的心態,多在曆經世事的老人身上才會出現。

即便薑二姐曾經“殺母弑弟”,曾經被送到庵堂裏獨自呆了八年,也不至於就到了現在,一種經曆過大風大浪後的溫純。

總而言之,薑梨不會把事放在心上,連可能毀掉一生名譽的人都不在乎的人,會為了一出的戲劇就感同身受嗎?

別人也許會,但薑二姐一定不會。如果她因這出戲做出什麽不一樣的舉動,那隻能明,這出戲觸動了她,在她過去的人生裏,有一些和這出戲裏,某些重合的東西。

這就是共情。

姬蘅的指尖拂過潔白的扇柄,忽然站起身來,看向薑梨的目光帶了些有趣,不緊不慢的往薑梨身邊走近。

“他……”孔六要話,被陸璣一把扯了下來,陸璣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道:“好好看戲。”

九兒還在唱:“夫君京都招駙馬,我流落宮院抱琵琶

可恨他一朝成富貴,忘恩負意,他……他棄結發

我是他的結發妻房,曾記當年赴科場

他言道中與不中,還故鄉

不料荒旱在湖廣,貧窮人家餓斷腸

二公婆餓死在草堂上,無銀錢殯埋二爹娘

頭上青絲剪兩綹,大街換來席兩張

東鄰西舍個個講,夫君得中狀元郎

我攜兒帶女來探望,沿門乞討到汴梁

沐池宮院將門闖,他一足踢我

倒在宮門旁……。”

結發妻……薑梨恍恍惚惚的想,這倒是個纏綿的稱呼,就如同當初沈玉容對她的溫柔一般。這樣的中秋夜,夜色她也經曆了不少,每一次都是歡喜而滿足。誰知道會有這麽一日,想起過去種種,仿佛刀劍入腹,刀刀見骨,催得人痛不欲生?

她簡直快要分不清這究竟隻是一出“九兒案”的戲劇,還是真實的自己。她好像變成了九兒,又好像比九兒還要悲慘。

正在這時候,身邊突然遞過來一方絹帕。

潔白的,什麽繡花都沒有,絲質順滑,在燈火下發出微妙流動的光彩,一看就很輕軟。

“擦擦吧。”姬蘅的聲音聽起來仍然氣定神閑的,他:“二姐梨花帶雨的樣子,實在不怎麽樣。”

薑梨都沒計較他這算不得好聽的話,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頰,但覺臉頰濕漉漉的,她什麽時候哭了都不知道。

她竟然哭了。

下意識的,薑梨想要去接姬蘅的手帕,可是下一刻便清醒了過來,便笑著道:“多謝國公爺,不過,我自己有。”她從懷裏掏出一方淺綠色的帕子,雖然比不得姬蘅的金貴,卻也素雅的很,徑自擦去了自己的眼淚。

動作坦然的像是拂去灰塵一般。

卻不想她下意識的揚起笑容,配著眼角的淚珠,不出的古怪。姬蘅也頓了頓,不置可否,收回了手帕,對薑梨道:“沒想到薑二姐這麽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哭啊。”他慢條斯理的開口,“我都要懷疑,薑二姐是個戲迷了。”

“戲精彩就看一看,不精彩就不看。”薑梨也笑,“都金滿堂是燕京城的紅班子,今日也算見識過了,那個叫桃紅的唱腔,很容易打動人。”

“打動人的不是桃紅的唱腔,是戲本身。”姬蘅道:“薑二姐剛剛入戲了。”

“我?”薑梨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戲中人,如何入戲,國公爺笑。”

“二姐做戲的本事很好,謊的本事卻不怎麽樣。”姬蘅含笑著歎息:“你的謊言,實在太拙劣。”

薑梨眉頭微蹙,正要話,冷不防姬蘅突然勾起她的下巴,迫起她抬頭看她。

這個姿勢,已經是輕佻之極,旁邊的孔六險些驚叫出聲,被陸璣一把捂住嘴巴。

薑梨的心中詫異之下,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羞憤還是驚訝,隻得直勾勾的盯著姬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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