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德音是被丫鬟扶回院子的。
她什麽都不知道,耳邊隻隱隱約約回響起“那神秘人不知是什麽身份,每次都看不到人,有人莫不是根本就不是人,否則如何看不到真麵目”。
她閉了閉眼。
這些日子,她謊稱風寒閉門不出,無非也就是因為那一日在沈家,聽到了熟悉的琴聲,落下心病,惶惶不可終日,才躲在府裏。誰知道今日才一出門,又聽到這些消息,一時之間,隻覺得那東西仿佛纏上了自己,鋪蓋地都是,怎麽也逃不開?
丫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還以為蕭德音的風寒又重了,張羅著要去找大夫抓藥。蕭德音靠在床榻之上,隻覺得身上漸漸發冷。
那人是誰?是人還是鬼?是死了的薛芳菲還是活著的神秘人,為何什麽都不彈偏偏彈《關山月》?北燕第一琴師易主的事要是所有人都知道該如何?她為了成為最好的那個,放棄了姻緣,放棄了名利,一切都隻是為了“第一”二字。為了這二字,她不惜與人合謀殺害了至交好友,為了這二字,她背叛了自己的心,然而如今,卻連這唯一也保不住麽?
不知為何,蕭德音的眼前,又浮現起昔日薛芳菲的容顏來。她第一次看到薛芳菲,卻不是因為薛芳菲人人稱道的容貌而驚豔。隻是為在琴藝一事上,薛芳菲與她事事想通,心有靈犀而高興。她欣喜於覓得知己,但越是深究,越覺得心驚,薛芳菲在彈琴一事上的造詣,遠遠高於她矣。
雖然薛芳菲有才女的名號,可世人能看到的,也隻是很一部分。薛芳菲嫁到沈家,沈母不讓她拋頭露麵,要她操持家務,不可整日彈琴看書。因此薛芳菲不能展露琴技,除了偶然與蕭德音在一起的時候彈上一曲。蕭德音暗中慶幸,幸而還有沈母阻攔,若是薛芳菲在人前彈琴,隻怕就顯得她第一琴師的名聲像個笑話。
妒忌、不甘、憤怒是什麽時候在心底悄悄滋長起來,蕭德音已經不清楚了。她隻是感覺自己越來越在意薛芳菲,每每有薛芳菲出席的宴會,她都跟著,怕的就是倘若薛芳菲彈琴,她該如何?她曉得明義堂的紀蘿先生暗中思慕沈玉容,便時常挑撥紀蘿與薛芳菲的關係。她也不知為何要這般做,隻覺得薛芳菲的存在,總是讓她惴惴不安。
曾經的至交好友現在成了讓自己不安的存在,而且這不安在沈玉容中狀元之後攀到了極致。
沈玉容高中狀元,薛芳菲以後就是官家夫人。官家夫人的聚會裏,偶爾也會彈琴論道,薛芳菲的才華是藏不住的。她像是一顆寶石,人們尚且看到了一角已經覺得光芒四射,倘若全部都看到,眼裏就看不見別的東西了。
蕭德音不妒忌薛芳菲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君,也不妒忌薛芳菲自己容顏絕色,她什麽都不在乎,但在琴藝一項的執拗,卻是誰也比不上。
她瘋狂的想要摧毀薛芳菲。
不是沒有猶豫過的,畢竟這麽十來年裏,最懂她琴藝的隻有薛芳菲。驚鴻仙子出身青樓,琴聲多是靡靡之音,她瞧不上。隻有薛芳菲的琴聲,清靈自由,是她最為欣賞的。
況且薛芳菲待她,也的確是以知己之心真心相待。她溫柔善良,每每看見薛芳菲真切的眼神,蕭德音便能感到自己的黑暗和瘋狂。
直到有一日,有人找上了她,問她願不願意在薛芳菲的杯子裏,投放一點東西。
起先蕭德音還以為,是自己表露的太明顯,她的妒忌之心,早已被旁人看在眼裏。但後來才明白,對方隻是因為她是薛芳菲的好友,比較好下手,才找上她的。
她假意推辭,不為金銀所動,對方便以刀劍家人相脅,蕭德音便順水推舟,裝作不得以忍辱負重的答應了。
她曆來不允許自己的名聲留下一絲汙點,便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她也能是被人所迫,而不是自己心中妒忌而為。
蕭德音不曉得藥粉究竟是什麽東西,她猜想是要人命的毒藥。不曉得薛芳菲究竟得罪了誰,可這目的,也與她不謀而合。
那一晚,蕭德音在等下看著紙包,看了很久。
她從未殺過人,雙手不曾沾過血,撫過琴的手怎麽可以害人?
但她又想,隻要薛芳菲死了,她就可以結束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不必總是擔心那一日薛芳菲的琴藝展露,將她給比了下去。否則人們會,看啊,那個人,不肯嫁人,也放棄了入宮的機會,隻想做第一琴師,結果還是被人比了下去,真是不知高地厚,白日做夢。
她不願意被人嘲笑,她願意永遠做第一琴師。
於是蕭德音在薛芳菲的酒水裏,放了東西。一切都是按照神秘人交代她的辦法做的,可她沒料到,那藥粉根本不是什麽毒藥,而是比毒藥更毒的東西。甚至和薛芳菲接下來的遭遇相比,死都算一件輕鬆的事。
薛芳菲被人發現與人私通,名聲盡毀。她混在人群裏,看著自己的好友露出茫然無措的目光,被人鄙夷、厭棄,蕭德音以為自己會因此感到愧疚,但她驚訝的發現,她的內心在那一刻,隻有快意。
她突然在那時候明白了,是的,她恨薛芳菲,她妒忌薛芳菲,妒忌她擁有一切,還有琴藝。妒忌她得獨厚,能成為她永遠成為不了的人。
她轉身離去。
至此以後,蕭德音不再踏入沈家門。旁人都是因為蕭先生品性高潔,不願與汙穢之人為伍,可隻有蕭德音自己知道,她不過是心虛。
薛芳菲聰慧過人,很快就會想明白自己的可疑之處。她不願與薛芳菲當麵對峙,那會讓蕭德音看清楚,自己內心便是這麽個不堪醜陋的人。
時間漸漸過去了,直到有一日,薛芳菲的死訊傳來,蕭德音的心裏,大大的鬆了口氣,這樣一來,不會再有人發現當初是自己對薛芳菲下的藥。她的陰暗和妒忌,將隨著薛芳菲的死一同消失在世上。她仍舊是那個溫柔高潔的第一琴師,不會擔心有朝一日淪為笑話。
至於當初究竟指使她下藥之人是誰,蕭德音也不在乎。對方既然已經得手,便不會再追究。此事知地知,死去的薛芳菲知道,沒有人再知道。
然而沈家的《關山月》,今日的《關山月》,又讓她想起自己刻意忘記的事實。提醒著她當年做過的事,那種隨時會被人奪走一切的不安又出現了,與從前不同的是,如今的她,還背著一條命債。
她一時間,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
新年初始,燕京城的大部分人都是歡快的。鮮少有人愁眉苦臉,悶悶不樂,蕭德音算是一個,公主府的主子,也算一個。
永寧公主坐在堂廳裏,一邊的侍女正在撫琴,琴音也算優美清越,隻是永寧公主約試聽,心中就越是煩悶,麵上不由自主的顯出一點鬱燥的神情。梅香見狀,示意那侍女別彈了,趕緊出去。侍女出去後,堂廳恢複了安靜。
桌上擺著新鮮的水果和點心,永寧公主卻是興致缺缺。她前幾日去沈家赴宴,想著借著機會與沈玉容多親近一些,沒想到沈玉容非但沒有高興地神色,隱隱還有指責之意。
她知道如今桐鄉一案的謠言尚未徹底平息,但就要因此束手束腳,又實在不是永寧公主的性子。沈玉容越是謹慎心,永寧公主就越是氣氛。他若是真心愛自己,豈會在意這些,自然是排除千難萬阻也要與自己在一起。可現在看沈玉容的模樣,分明要等到一切萬無一失的時候才會決定要自己過門。
這可由不得他。永寧公主的眉間隱有不耐,她想將此事告訴劉太妃,可劉太妃本就不是很看重沈玉容,怕是不會同意。隻有告訴成王,成王對沈玉容很是欣賞,若是有成王在一邊幫腔,此事應當能成。
永寧公主想到此處,站起身來:“我要去成王府。”
梅香趕緊跟了上去。
……
桐兒在下午的時候回來了,白雪則是傍晚的時候才回來的。這兩個丫鬟一前一後的出府,怕是惹人懷疑,隻對外去買姑娘需要的東西。
等回到院子,桐兒先把門窗關的嚴了,道:“姑娘,一切順利。那蕭先生果然如姑娘預料的那般,聽聞路人如此後,就立刻回了府,不再出來了。奴婢躲在暗處,瞧見他們府上的丫鬟出來找大夫抓藥,好像是蕭先生受了風寒。”
薑梨笑道:“你做的很好。”
她讓桐兒拿銀子買通幾個麵生的百姓,在蕭德音出門的必經之處讓人彈奏《關山月》,再讓人假裝無意交談被蕭德音聽見。蕭德音心中有鬼,自然會又驚又怕,露出馬腳。要挑撥蕭德音和永寧公主之間的關係,首先得讓她自己崩潰。
不過如今一步步證實蕭德音果然在自己前生身死一事上助紂為虐,薑梨還是有些不出來的感受。畢竟她自認沒什麽對不住蕭德音的,僅僅隻是因為想要爭奪第一琴師的頭銜就對好友痛下殺手,蕭德音也實在是硬心腸。況且對於薛芳菲本人來,從未想過要爭奪什麽名號。
桐兒雖然按照薑梨所的做了,卻是有些不解,薑梨和蕭德音之間似乎也沒什麽過節,就問:“姑娘為何要這麽做?蕭先生做過什麽事麽?”
“她曾害過一個人,”薑梨道:“我做的這些,隻是幫她回憶起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否則時間久了,她自己也忘了,還以為真是光風霽月,純潔良善的一生。”
桐兒訝然:“蕭先生害過人?!這可真看不出來!”
是啊,誰能看得出來呢,畢竟一個無欲無求的人主動去害人,出來誰都不信。身為至交好友的薛芳菲沒看出來,更何況是外人了。
剛完這話,外頭有人敲門,白雪的聲音響起:“姑娘在屋裏麽?奴婢回來了。”
桐兒連忙將門打開,白雪進來了。她大約奔走了一,大冬日的,額上竟然有些細細密密的汗珠。隻是看向薑梨的目光卻是含著抱歉,道:“姑娘,奴婢跑遍了整個燕京城有名的藥鋪,都沒有這種藥。”她著還道:“到底引人注目,奴婢還拿鬥笠遮著臉,不敢直接回府,在外麵繞了好一圈才回來。”
這在薑梨的意料之中,她道:“如此,辛苦你了。”
“姑娘,要不去別的地方看看?藥鋪裏沒有,許是這種藥掌握在一些帶名大夫手裏。畢竟是偏方……”
“偏方未曾經過驗證,未免有保證,要是出了性命之憂,必然有人徹查,萬一查到咱們頭上就不妥了。”薑梨搖頭,“沒事,此事我另想辦法,先就這樣,白雪,你奔走了一日,趕緊休息去吧。”
白雪點了點頭,桐兒好奇的看看白雪,又看看薑梨。她不曉得薑梨交代白雪是做什麽事,不過也沒有多問,很快就隨著白雪一道退出屋去了。
薑梨一個人留在屋裏,歎了口氣。桐兒那邊倒是很順利,白雪這頭就很難辦了。也對,這些事情要辦起來,本就不簡單。薑府的力量她又不能隨意亂動,否則會被薑元柏發現她所做的事,追問起來也不知如何回答。
薑幼瑤還沒找到下落,薑元柏的心情已經很糟糕了,她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給薑元柏添麻煩,對會自己不利的。
想著想著,不覺色已經黑了下來。薑梨看了看空,已經是夜裏了,外麵沒有了人聲,她想要伸手將窗戶關上,省的風把桌上的燈火吹熄,突然聽到有人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