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支箭,便是最後姬蘅帶薑梨離開之時,殷之黎射出的一箭。他本想對準薑梨,因為隻要殺了薑梨,便能讓姬蘅痛不欲生,但大約是最後關頭,又生出一絲不舍,還是將弓箭對準了姬蘅。
二十三年前紅山寺的一幕正在重演,同樣的孤軍深入,同樣的十麵埋伏。要有什麽不同,姬暝寒前去的時候,虞紅葉已經死了,而姬蘅前去的時候,薑梨還活著,或許正是因為心愛之人還活著,他才能憑借著想要保護她的一顆心而支撐這麽久。
薑梨什麽都顧不得,她身材瘦弱,此刻心急如焚,竟也迸發出巨大的能量,將姬蘅拖進了山洞裏。她又把馬也栓到了山洞裏的石頭上,摸黑去尋找水和柴火,得生火燒水替姬蘅包紮傷口。這叢林她也不熟悉,但當年在桐鄉的樹林裏,尚且還有一些經驗,隻是雪裏要找枯枝並不容易,薑梨走了很遠才找到一些。她背著這些柴火和水壺盛了水,跑著回到了山洞。
慶幸的是姬蘅的馬匹鎧甲袋子裏,還有火折子,薑梨又從姬蘅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藥粉,大約是臨走之前司徒九月為他準備的。薑梨拿火折子生起了火,找石碗燒水,她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姬蘅躺在上麵。姬蘅雙目緊閉,毫無知覺的樣子,薑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流了下來。
她以前總是覺得姬蘅此人,大約是沒什麽能夠難倒他的,因為他表現的太過強大,也自然而然的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他不會受傷,不會流血,更不會時。但其實姬蘅也隻是一個普通人,他和殷之黎差不多大,當他受傷的時候他也十分脆弱,可能會永遠離開。
薑梨顫抖著手,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隻能照著自己從前見過那些大夫的模樣,將姬蘅的寶劍清洗過,脫去他的鎧甲,用寶劍劃開與血肉粘連在一起的衣裳,看見他身上累累的傷痕。
他今日在箭雨中奔跑,用盾牌擋住了那些箭雨,卻也有一些傷到了身上,還有刀傷、劍傷,遍體鱗傷,他的皮膚其實很白皙,身形十分優美,仿佛一隻蓄滿力量的豹子,然而此刻,這些傷痕和鮮血就像是給一尊瓷白的花瓶上布滿裂痕,令人看著便忍不住想要落淚。
薑梨要把這箭拔出來。
她握住了箭柄。
腦中一瞬間,突然浮現起過去聞人遙過的話來。他曾在姬蘅十四歲的時候替他卜卦,卦象十年後的現在,姬蘅終將會為女禍遇劫,橫屍荒野,鷹犬啄食。現在看啦,她的確是姬蘅的災禍,如果不是為了救她,姬蘅也不必深入險境,更不必弄得滿身傷痕,危及性命。
她拔出了那支箭。
手下的身體,猛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似乎能聽到姬蘅發出的一聲痛苦悶哼。薑梨連忙轉頭去看姬蘅的神色,他皺著眉,似乎十分難受,薑梨聲的喚他,他沒有動靜,也沒有回答。
薑梨忍住淚,拿撕下的裙子沾了熱水,一點點替他清理傷口。那些藥粉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也就是這時,薑梨才發現,姬蘅身上,還有許多舊傷。並非箭傷,看上去也過了很多念頭,新傷舊傷,傷痕累累,看上去慘不忍睹。
他曾多次在生死邊緣走過,光是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也想象得到他的過去多麽危險累累。能活到現在,的確是命硬,可是命硬的背後,付出的也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如今也才二十四歲,那他是從多少年前開始習慣過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活,二十歲?十四歲?甚至更早?
薑梨無法想下去,她的心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似的,怎麽都喘不過氣來。眼裏的淚一點一點的落在地上,沒有人看到,她的腦子裏,回憶起白日在帳外,風雪之中,平原之上,看著那襲紅衣朝自己奔來。他本來是一個注意儀容的人,任何事情都喜歡不緊不慢的去做,優雅而姿態好看,而如今隻是一個單單的去見她,就讓他匆忙也容不得遲一刻。
何德何能呢?薑梨傷心的想,她並沒有為姬蘅付出多少,她的力量十分渺茫,以至於在這些針鋒相對裏,她反而成了拖累他的存在,但姬蘅卻付出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他的真心。
薑梨想,她這一生,怕是眼裏再也容不得別人,也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有時候,一刻就是永恒,不管日後發生了什麽,今日的一切,她都永遠不會忘記。
她細心的替姬蘅擦拭傷口,將姬蘅每一道傷痕都仔仔細細的包紮起來,這時候,仍舊沒有文紀的消息傳來。薑梨怕夜裏的柴火燒光,遇見野獸,便再次出去,拿著火折子去尋了些柴火,順手再做了幾個陷阱,看看或許能捕到一兩隻落單的野兔。姬蘅現在身負重傷,如果文紀一直不來,姬蘅醒來是要吃東西的,否則身體虛弱,身子隻會好的更慢。
在這時候,她便又發揮出一切從前的勇敢和堅強來,深知光坐在姬蘅身邊掉淚辦不成任何事。應當極力的挽回能挽回的東西。她曾和薛昭在叢林裏做陷阱誘捕獵物,時隔多年,再做起來,也並不難。
她一連來來回回跑了很多趟,也不敢走的太遠,眼見著山洞裏的柴火已經拾得足夠整整一夜,甚至還真的抓住了一隻灰毛野兔,她喜出望外,用姬蘅的寶劍將野兔料理幹淨,用雪捂著,隻等著姬蘅什麽時候醒來,烤給他吃。
她做完了一切,還想再做一些,仿佛多做一些,心裏就會覺得很安心似的。直到實在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了,她把自己的衣裳全部都披到了姬蘅身上,自己穿著單衣,抱著姬蘅,一直守著他。火在旁邊靜靜的燃燒著,薑梨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像是就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過了一生一世。哪怕是什麽都沒有,不必錦衣玉食,隻要有這個人陪伴在她身邊,此生也已經別無所求了。
她就這麽一直抱著姬蘅,也不知過了多久,山洞裏的火堆漸漸了一點,她起身,新添了些柴火,也就在此事,姬蘅身子動了動,她忙上前,跑到姬蘅身邊,緊張的叫他名字:“姬蘅!”
姬蘅的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想動一下身子,不過全身上下都是傷,這麽一動,眉頭就忍不住皺了一下,薑梨道:“你別動,想喝水我給你拿。”她去拿裝滿了熱水的水壺,坐在地上,讓姬蘅的頭枕著自己的腿,一點點喂給他喝。
他的嘴唇被清水滋潤過,重新有了血色,隻問:“這是哪裏?”
“我們走到叢林裏來了,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你暈倒了,我就把你帶到了山洞裏。你身上帶的藥全部用完了,傷口也包紮了一下,你餓不餓,我獵了隻兔子,烤給你吃吧。”她絮絮叨叨的。
薑梨並非是一個話多的人,如今卻一直著著,仿佛這樣能驅散一些心中的恐懼。姬蘅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做得好,姑娘。”
薑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掉了下來。
她的眼淚滾燙,幾乎要把人的心尖灼傷,姬蘅道:“別哭了,我從前看你,很少流淚,最喜歡笑,現在怎麽反倒不喜歡笑,喜歡哭鼻子。你爹見了,又要怪我弄哭你。”
他初見薑梨的時候,薑梨的確總是笑,那種平靜的,溫和的,卻沒有到達眼底的笑。縱然是笑,也讓人覺得她的心裏隱藏著什麽東西。那時候他惡劣的極想要看到她失態的模樣,驚慌也好恐懼也好,剝開她的麵具。如今她在自己麵前無所遮掩,把最脆弱的一麵展露出來,他卻開始不忍心疼,寧願她永遠不要傷心。
他伸手,輕輕拂去薑梨的眼淚,道:“不要哭了,阿狸。”
“你……你不應該這麽做,”薑梨哽咽道:“無論什麽時候,你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他溫聲回答。
薑梨搖頭:“聞人公子當年給你卜卦,我知道了以後,一直很害怕自己會害死你。姬蘅,如果我害死你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高興起來,那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傻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笑起來,薑梨不曾見過他如此平靜的笑容,仿佛如釋重負,卸下了許多東西,他道:“你怎麽會害死我呢?是你救了我。”
薑梨蹙眉。
“上次我不高興的時候,你給我唱了曲,這次你哭了,我給你唱戲,好不好?”他像是男子哄著自己心愛的姑娘,無比寵溺的,溫柔的,予取予求的。
薑梨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話,他就枕著薑梨的腿,慢慢的,慢慢的唱起來。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他的聲音柔和,在山洞裏響起來,和台上戲子的不一樣,他並不如何激動,反而溫柔的,娓娓的道來,就像在一個故事。又像是看戲之人最後入戲最深。悲歡離合都散落在夜裏。
薑梨想去看姬蘅是什麽神情,然而他卻閉上了眼,再也不能窺見他的內心。他的唇角微勾,聲音裏也帶著回憶,深山野林裏,像是以歌聲誘惑遊人誤入深淵的妖孽,歌盡風月漫。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薑梨的目光凝重,這出戲,為何聽上去如此熟悉,仿佛在哪裏聽過似的。記憶裏,似乎也有一個人曾經唱過,是個清亮含笑的女聲,在某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在牆邊,在院中,在秋千上,那女聲和姬蘅的聲音漸漸重合到一起。
“這也是老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薑梨的嘴唇,漸漸跟著蠕動起來,她的聲音和姬蘅的聲音和在一起,溫柔的、悲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