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大巴停在幸福村口。遠遠望去,村委會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歡笑聲。江鳳沒有下車:"替我向春花問好。"
"你不去見見周廳長?"
"沒必要了。"江鳳摸了摸肚子,"這孩子...會姓江。"
大巴緩緩駛離,尾燈在黑暗中劃出紅色的軌跡。韓東來拎著樣品箱向村委會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村委會院裡支起了露天電影幕布,正在放《甜蜜的事業》。村民們見他回來,紛紛圍上來問長問短。春花端著碗熱湯麵擠過來:"趁熱吃。"
"周廳長呢?"韓東來問。
"在河邊。"春花指了指方向,"小剛睡著了,他一個人去的。"
幸福河在月光下像條銀色的緞帶。周廳長獨自站在河岸上,背影比往日佝僂了許多。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簽約順利嗎?"
"嗯。"韓東來站到他身旁,"紀委在查您。"
"我知道。"周廳長苦笑,"金萍背後是鎮裡的王副書記,他姐夫在省紀委。"
河水流淌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韓東來掏出那張複印紙:"我父親...後來為什麼要補寫那句話?"
周廳長接過紙,手微微發抖:"老韓是在保護我。"他的聲音沙啞,"79年政策還不允許知青與當地群眾...如果被發現我有個孩子,前途就毀了。"
"所以您就..."
"我給了馬家錢,托老韓把孩子送到鄰縣福利院。"周廳長突然哽咽,"沒想到淑芬會想不開...更沒想到老韓一直暗中照顧那孩子..."
夜風吹亂了兩人的頭發。韓東來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東來,做人要乾淨...我這一生,最後悔..."
"您知道我父親為什麼每年去上墳嗎?"韓東來突然問。
周廳長搖頭。
"因為馬淑芬的遺書。"韓東來輕聲道,"父親一直留著,上麵寫著"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河岸上的柳枝輕輕擺動,像無聲的歎息。周廳長突然跪倒在地,發出野獸般的嗚咽。韓東來沒有扶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直到哭聲漸漸平息。
"我會主動辭職。"周廳長抹了把臉,"但幸福村的項目不會停,已經安排好了。"
"不。"韓東來扶他起來,"有更好的辦法。"
村委會的燈光下,韓東來鋪開從展銷會帶回來的全省地圖:"我們可以把幸福村的模式推廣到整個流域。"他指著蜿蜒的河流,"上遊種防護林,中遊搞生態農業,下遊..."
"需要多少資金?"周廳長敏銳地問。
"第一期五百萬。"韓東來胸有成竹,"沃爾瑪的訂單可以做質押。"
春花端著茶壺進來,聽到數字差點摔了杯子:"五百萬?!"
"這隻是開始。"韓東來眼睛發亮,"我們可以申請歐盟生態認證,把向日葵精油賣到歐洲去!"
富貴撓撓頭:"那得種多少向日葵啊..."
"不是多少的問題。"韓東來展開規劃圖,"是要形成產業鏈——種植、加工、銷售一條龍。"
周廳長的眼睛漸漸亮起來:"這是個思路...既保住項目,又能轉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夜深了,村民們陸續散去。春花收拾著桌上的圖紙,突然問:"江律師...還好嗎?"
韓東來的手頓了一下:"她要去美國了。"
"哦。"春花輕輕應了一聲,繼續整理文件,但韓東來看見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春花。"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
"不必說了。"春花抽出手,勉強笑了笑,"我明白。"
月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銀色的界線。遠處傳來夜鶯的啼叫,清脆而孤獨。
第二天清晨,韓東來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富貴滿臉是汗地站在門外:"出事了!省電視台在放幸福村的負麵報道!"
黑白電視機裡,主持人正嚴肅地念著稿子:"...群眾舉報幸福村生態項目存在弄虛作假行為,省紀委已成立調查組..."
畫麵切換到所謂的"汙染現場"——正是他們的向日葵田!幾個戴口罩的人正在采集土樣,旁白說"檢測顯示重金屬仍嚴重超標"。
"胡說八道!"韓東來摔了遙控器,"我們上周剛做過檢測!"
"是金萍帶人去的。"富貴咬牙切齒,"她半夜往田裡倒了工業廢料!"
春花已經衝出門外。韓東來追上去時,她正跪在田埂上,顫抖的手捧著一把被染成詭異的藍紫色的泥土。
"完了..."她的眼淚砸在泥土上,"全完了..."
韓東來摸出手機打給江鳳,卻提示已關機。他又撥通展銷會采購代表的電話,對方支支吾吾:"韓主任,那個...合同可能要暫緩..."
遠處傳來警笛聲。幾輛標著"環保執法"的車駛入村道,後麵跟著省電視台的采訪車。
"韓東來!"春花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帶小剛走!去省城找江律師!"
"不行!"
"聽我說!"春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合作社可以倒,但孩子不能有事!周廳長...周廳長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
陽光下,韓東來看見春花眼中的淚水和堅毅。他突然明白,這個從小跟他一起在河邊長大的姑娘,早已不是那個紮著麻花辮的害羞女孩了。
"一起走。"他緊緊握住春花的手。
"我不能。"春花搖頭,"我是村支書。"
執法人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韓東來突然抱住春花,在她耳邊快速說了幾句話。春花瞪大眼睛,隨即重重點頭。
當執法人員推開村委會大門時,隻見春花獨自坐在桌前,麵前攤著厚厚的賬本。
"我是幸福村黨支部書記路春花。"她平靜地站起來,"所有責任,我來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