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朱棣在南京的時候,住著朱元璋住過的地方,總是做這種噩夢,甚至需要朱高煦守門才能睡著,而北征路上明明基本不做這種噩夢了,今天又是怎麼回事?
此時正是人最為困倦的時候,見兩個年輕小火者正守著大帳有些打瞌睡,朱高煦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倆小火者立刻清醒了起來,嚇得魂都飛了,值守的時候打盹往大了說那就是死罪。
見是朱高煦,這才放鬆了下來,恭敬地叫道:“殿下。”
朱高煦從腰間摸了幾顆金豆子出來,塞到他們的手心裡,悄聲問道:“昨天有什麼情況?”
倆小火者猶豫了刹那,內侍溝通外臣是死罪不假,但想起乾爹的囑咐,再加上二皇子不僅給他們叫醒了免得出事還給了金豆子,於是還是如實說了:“有個南邊送來的小箱子,裡麵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朱高煦點了點頭,拍了拍兩個小火者就走了。
結合剛才朱棣的夢話內容,其實朱高煦已經猜到了。
——送過來的,八成是朱允炆的腦袋。
大帳裡,朱棣坐在床邊,沒有立即躺下,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回想起夢中的場景,父皇朱元璋的憤怒麵容和嚴厲的質問仍曆曆在目,他知道那個夢或許是父皇在天之靈的譴責,是對他奪位之爭和叔侄相殘的憤怒與不滿。
可事已至此,哪還有回頭路可走呢?
朱棣沒了睡意,彎腰從床下掏出了一個箱子,打開箱子,正是朱允炆用鹽醃好的頭顱。
看著這顆頭顱,朱棣的麵色漸漸沉了下來。
“大侄子,剛跑去跟你爺爺告狀了啊?”
這時候的朱棣,已經完全從夢境的短暫脆弱中緩了過來。
“無妨,你告吧。”
朱棣慈祥地拍了拍大侄子的腦袋,說:“你還沒來過北邊,這次朕就帶你好好看看,朕是怎麼打敗韃靼部,肅清北境的.這是你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隻有朕當皇帝才能做到,知道嗎?”
朱棣扣上箱子,一腳將其踢進床下。
這是朱棣殘忍的一麵,有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人,對自己殘忍,對彆人也殘忍。
如果不是這種性格,朱棣不可能當年爬冰臥雪在漠北取得大捷,也不可能裝瘋賣傻給自己的造反計劃拖延了足夠的時間。
同樣,也正是因為這種性格,朱棣才能熱愛殺戮與戰爭,才能做出給人誅十族的決定。
經過短暫的沉思和自省,朱棣逐漸恢複了冷靜和堅定,他知道無論那個夢是怎麼樣的,他都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前行,完成北征的使命,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
隨著朱棣走出帳篷,一股刺骨的寒風迎麵撲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然而,當他抬頭望去時,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東方的天空上魚肚白逐漸擴大,隨後一抹紅霞慢慢升起,將整個世界染成了暖色調,這是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它灑在朱棣的身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甲胄,給予他無儘的力量和勇氣。
朱棣眺望遠方,眼神中充滿了決心,他知道北征的路還很長,充滿了未知和挑戰,但古來名將出塞都麵臨過這些問題,他為了這次出征已經做好了充足準備,無論前方有多少困難和險阻,他都將像是年少時第一次北征那樣勇往直前,直至勝利歸來。
而且最重要的是,朱棣來到這片土地,根本沒有任何的陌生之感,因為這條路線,他在十四年前就已經走過了。
洪武二十三年的時候,還是燕王的朱棣率傅友德等名將出古北口,偵知北元太尉乃兒不花等駐牧迤都,遂揮師前進。
這時適逢大雪,諸將都想等雪止再進軍,朱棣卻認為天降大雪,敵軍必然意料不到明軍將至,應當乘雪速進,於是大軍進抵迤都的時候,與元軍僅隔一沙磧,竟未被發覺。
朱棣將蒙古人團團圍住派人勸降成功,獲得了大量的牛羊馬匹,捷報傳到朱元璋那裡,老朱高興地說:“肅清沙漠者,燕王也!”
自此以後,燕王朱棣的名聲開始在整個漠北傳播,而出塞進攻北元,也是朱棣在洪武二十三年後的十年時間裡的主要任務。
朱棣戰馬的足跡,踏遍了這片土地,來到這裡,朱棣才覺得自己回到了最熟悉的領域。
隨著天光大亮,暴風雪也停歇了下來,諸軍開始埋鍋造飯,吃飽喝足後再次啟程。
行軍路上,朱棣策馬來到一處高地,他騎著一匹雄壯的戰馬,站在山丘上思索,而他的身後,是密密麻麻、一望無際的明軍將士。
回首望向自己帶領的這支龐大軍隊,朱棣的眼中閃爍著自信與驕傲的光芒,這支在整個華夏曆史上都能排到前列的出塞軍隊,在補給充足的情況下沒有任何遊牧民族能夠戰勝,所以他要考慮的問題僅僅隻有如何找到敵人。
探馬已經散到了周圍數百裡的距離尋找韃靼部主力的蹤跡,朱棣很有耐心,雖然敵人始終都在避戰,但他們躲不了多久了,因為韃靼部主力太過龐大,能夠承載這些人的草場,並不多,地點隻有那固定的幾個,隻要他們不分頭跑路,那麼自己總能逮到他們。
山丘下西北有一處海子,海子上麵滿是鴽、鵝、鴻、雁之類飛禽,白者如雪,黑者如墨,有幾名取水的明軍騎兵飛馳而至,這些飛禽馬上從水麵飛起,等人走了才回來,翩躚回翔於水麵,滿是昂然生機。
一群大雁休憩完畢,從海子上飛起,如果有人能夠從大雁的眼睛觀察下方的陸地,那就能發現明軍三大營列陣行軍的壯觀場麵步兵方陣步伐整齊,每一步都踏得地堅定;騎兵鐵騎騰踔,猶如一股股鋼鐵洪流在平原上奔騰;炮兵則小心翼翼地從後麵推著火炮的炮車,確保騾馬不會太過吃力。
南北綿亙數十裡的大軍,宛如一條巨龍蜿蜒前行,明軍的五色旗在風中飄揚,每一麵旗幟都代表著一個戰鬥單位,它們彙集成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戈戟森列,閃爍著寒光,連大雁都無法直視。
朱棣騎在戰馬上,借由山丘的高度俯瞰著這副壯觀的行軍場景,他的內心充滿了複雜的情感。
一方麵,他感到無比的自豪和滿足,這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軍隊是他多年心血的結晶,也是大明維持穩定最強大的保障,朱棣深信,隻要這支軍隊在手,他就有能力守護大明的江山,實現自己“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雄心壯誌。
另一方麵,朱棣也感到一種沉重的責任,作為大軍的最高統帥,他肩負著這些好兒郎的期許與沉甸甸的責任,作為當世第一名將,朱棣很清醒地知道,戰爭的勝利不僅僅取決於軍隊的數量和裝備,更取決於指揮者的智慧和勇氣,因此,他必須時刻保持冷靜,做出正確的決策,才能帶領明軍走向勝利,尤其是在這情況複雜的塞北,明軍的情報和後勤都麵臨著極大地挑戰,自己更是不能犯糊塗,否則大明的國運都可能出現問題。
而除了這些,昨晚的夢還讓朱棣有一種深深的孤獨餘韻,雖然身邊有無數忠誠的將士和文臣,但他們都無法完全理解他內心的想法和感受。
不過朱棣也很明白,作為一位帝王,他必須學會承受這種孤獨,因為這是他的命運和責任。
就在朱棣默默想著心事的時候,文臣們也看著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感慨。
“軍威至此,此陣孰敢嬰鋒!”金幼孜放下毛筆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對著行進的大軍,發出了如此感慨。
“寫完了?”
“回稟陛下,寫完了!”
因為去瓦剌那邊探聽消息的錦衣衛已經繞道回來了,所以朱棣讓金幼孜起草給瓦剌部的敕令,金幼孜倒是靠著馬鞍直接就寫了,可惜這個天氣不僅毛筆用著費勁,寫完了人也凍得不行,整個人都有點哆嗦。
其實莫說是人,就是用布包裹著馬蹄防止打滑的戰馬,這時候也在不停地微微抖動著身體取暖。
“今日始知朔方天氣?”
朱棣看著金幼孜有些單薄的衣裳笑了笑,找人給他弄了件厚棉衣披上,又吩咐人給他弄點熱水,免得寒氣入體病倒在這裡,現在的醫療條件差,再加上金幼孜體魄也不算強壯,病倒了沒準真就一命嗚呼了。
完成了書寫任務後,幾名文臣策馬跟隨皇帝繼續行軍,而這行軍路上也不算無聊,朱棣不愧是年輕時候乾過斥候的人,對塞北風物如數家珍,在馬上俯身隨手從旁邊揪了一串植物,就給隨駕的文臣們科普了起來。
“這是沙蘆菔,根是白色的,最大的能紮根地下兩尺,小的就跟小人參差不多,氣味辛辣微苦,不好吃,但是能吃,乾斥候的要是找不到食物,可沒少靠這東西充饑。”
“昨晚的暴風雪有點大,沙蘆菔下麵都被蓋住了,你們行軍要沿著大軍的腳印走,不要往路邊上靠。”
“哎呦。”
朱棣剛說完,楊士奇就差點跌倒,原來是馬蹄陷入了一個小坑裡。
朱棣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免得馬匹受傷後暴躁,反而把他掀下馬來摔出個好歹。
然後朱棣安撫了一下戰馬,神奇的是,戰馬馬上就安靜了下來。
朱棣蹲下來,用手刨了刨馬蹄下麵的雪,對文臣們解釋道。
“這是沙兔穴,雪天馬行其上,容易為其所陷。”
很快楊士奇的戰馬就脫困了,朱棣笑了笑,讓身邊的侍衛把這沙兔穴給撅了,給楊士奇金幼孜等人長長見識。
等到驚慌失措的沙兔被揪出來,楊士奇等人嘖嘖稱奇。
這東西體型也就是鼠類大小,但它的腦袋、眼睛、毛發都像是兔子,隻有爪子和腿像老鼠,尾巴很長,前足短,後足長。
“放了它吧。”
侍衛的手一鬆,這小東西就飛快地溜走了,
“沙兔行動敏捷,行則跳躍,性狡如兔,犬不能獲之。”
“《詩》所謂躍躍毚兔者,可是此物?”楊士奇好奇問道。
朱棣拍了拍手上的雪:“誰曉得?反正草原沙漠上的遊牧民都叫它沙兔。”
小小插曲過後,大軍繼續進發,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沒有後續,所以對行軍的影響其實並不大,等來到了臚朐河的時候,朱棣心情不錯,還讓人找塊有棱有角的石頭立在道邊,用斧頭在上麵鑿刻了個石碑,命名為飲馬河。
但隨著大軍越過飲馬河,很快朱棣就嚴肅起來了,因為前方的哨探傳來消息,他們似乎已經找到了韃靼部的主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