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朝他看了過來。
皇甫賢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夜空裏最亮的那顆星子,像是緬懷什麽遙不可及的回憶:“自從我的腿斷了之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她變得不敢再靠近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背我、抱我,也不再讓我和她一起睡覺。她說,她怕壓到我的傷口。”
“我當時才五歲,我不懂,後麵漸漸長大,我才明白她不是害怕,她是厭惡,她厭惡我這殘破的身子,她厭惡我再也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孩子,她甚至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每次磨骨時我都希望她能陪在我身邊,她不用抱著我,隻用拉著我的手就好。”
“可是她沒有。”
一次也沒有。
顧嬌似乎有些明白了,皇甫賢對自己的厭棄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來自爹娘尤其是寧安公主的厭棄,它摧毀了他全部的自尊與自信,比起奪走他的雙腿,寧安的各種暴力才是真正給他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為什麽他的娘不疼他?
就因為他沒有腿嗎?
那他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顧嬌看著他道:“她這樣對你,你也還是為她難過嗎?”
皇甫賢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說道:“……她是我娘。”
……
漆黑的大牢,莊太後神色淡淡地站在過道中,並不靠近一步。
秦公公早已將衙役們帶到了別處,隻留下幾個心腹高手看守。
莊太後道:“說吧,你是什麽時候變成寧安的?”
世上大多數人都撕不下麵子,捅不破那層窗戶紙,可莊太後不是這樣的性子。
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優柔寡斷。
她要說,就一針見血地說。
寧安趴在地上,仰起頭,似笑非笑地望向莊太後:“我就是寧安啊,母後!”
莊太後冷聲道:“事到臨頭,你還不承認!”
寧安一臉驚詫道:“我要承認什麽?我就是寧安!寧安就是我!母後是老糊塗了嗎?連自己養大的女兒都不記得了?母後變心了就直說,不疼寧安了就直說,何必用這種法子折辱寧安!”
莊太後沒有被她激怒,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好似在看著一隻螻蟻最後的掙紮。
寧安在莊太後的注視下悶悶地笑了起來,笑得肩膀都在顫抖:“母後,你栽贓人的本事還是半點兒沒變啊!當初你就是這麽栽贓我母妃的,如今又來栽贓我!”
莊太後不與她起口舌之爭,就由著她在那兒瘋笑自語。
寧安每一拳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她抓住牢房的木板,將臉頰緊緊地擠在木板的縫隙中間,“母後說我不是寧安,有證據嗎?母後看看我的臉,難道不是寧安的臉嗎?”
啪!
莊太後將一疊信函扔在了寧安麵前的走道上。
寧安目光下移,緩緩伸出手來,將信函從牢門的縫隙裏拿進來,借著走道中昏黃的火光,細細地翻閱了起來。
她每看一頁,臉色就變上一分,看到一半,她忽然發瘋似的將信函撕掉!
“胡說!胡說!都是胡說!”
“我是寧安!”
“我就是寧安!”
她情緒激動得厲害,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莊太後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說道:“那好,不如哀家給你講個故事。從哪兒說起呢?不如就從一個世家千金的遭遇說起。這位世家千金自幼聰慧,膽識過人,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奈何生母不受寵,連帶著她也在家中屢屢遭到庶出姐妹的擠兌。一次去寺廟上香的路上,她偶遇了一位高人。高人與她一見如故,來往幾次後二人成為摯友。經過一年的接觸,這位高人成功說服自己摯友加入了一個叫做紅蓮會的民間組織。”
“紅蓮會其實就是前朝餘孽的另一重身份,而這位千金不出意外成為了前朝餘孽的死士。她奉命選秀入宮接近皇帝,最初的目的應當是想成為皇後或最得聖心的寵妃,為皇帝誕下龍子,扶持其為太子,再要了皇帝的命,如此,江山便算是落在了前朝餘孽的手中。”
“可惜事與願違,她既沒能成為皇後,也沒能成為寵妃,甚至,皇帝還十分不待見她。她隻能抱緊皇後的大腿,皇後痛失一女。也是巧了,她懷上身孕的月份隻比皇後晚一個月,於是她心生一計,暗中備了催產藥,讓孩子早產,與皇後的孩子出生在了同一日。”
“可是誰也不知道的是,她肚子裏……還有一個孩子。隻隔了一個時辰,卻生在了前後兩日。”
“兩個孩子從不會一起哭,姐姐哭完妹妹哭,妹妹哭完姐姐哭,在外人聽來便是隻有一個孩子在哭。”
“為她接生的產婆是她的心腹,確切地說是那位高人為她安排的心腹,這兩個孩子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一個留在宮裏,一個被抱了出去。”
“她們將是兩顆完美的棋子,比身為皇妃的她還要完美。但誰留在宮裏做公主,誰抱出宮做死士呢?”
“皇妃留下了先出生的姐姐,因為這孩子已經躺在她懷中,吃了她的第一口奶,她放不下這孩子了。另一個她連看都沒看一眼,便狠心讓人抱了出去。”
寧安捂住耳朵:“別說了……別說了……”
“所有人都傳聞,皇後疼愛那個小公主是因為她與自己的女兒出生在同一日,就像是自己女兒投胎回來了一樣。但其實,皇後疼她隻是因為她的確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與所謂的生辰根本沒有關係。”
“那孩子活潑好動,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實則這也怕那也怕,根本就是個紙老虎,她怕黑,特別特別怕。”
“但有時,她又似乎不怕。她喜歡吃栗子,可偶爾又會討厭栗子。皇後隻當她是孩子心性,沒往心裏去。皇後固然是疼那孩子的,但你可知皇後究竟是從何時起真正決定餘生都不要辜負這個孩子的?”
寧安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
莊太後道:“是在皇後被打入冷宮的一個晚上,皇後生了病,沒有禦醫敢來醫治她。那天晚上電閃雷鳴,皇後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冷宮的床上,覺得自己可能就要這麽死掉了。誰料就在此時,一道瘦小的身影翻過冷宮的院牆進來了。”
“她推開門,雷鳴閃電追在她身後,她瘦小的身影隨時可能被大風刮倒,可她沒有畏懼,她衝進屋,撲進皇後的懷裏,對皇後說,‘母後,我來看您了’,“母後別怕,寧安陪您”。”
寧安的身子猛地頓住。
莊太後的眼底閃過回憶:“就是那時候,那個在雷電中為她奮不顧身奔來的孩子,那個翻牆翻到手被紮破的孩子,那個在路上摔了好多跤,摔倒膝蓋血青的孩子……皇後對自己說,她要疼她一輩子!”
寧安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眸子。
“那個孩子……哪怕是一次……一次也好……告訴皇後……她不是寧安……她是寧安的妹妹……”莊太後喉頭哽咽,捏緊了寬袖下的手指。
寧安眼眶裏漸漸溢滿淚水,怔怔地看著莊太後。
莊太後深吸一口氣,仰頭,轉過身,望向昏暗的走道:“皇後會救她,會疼她。她從不需要活在寧安的影子下。”
“母後!”寧安的眼淚奪眶而出,撲過去伸手去抓莊太後的衣角。
莊太後麵無表情地走向出口。
一滴滾燙的熱淚滑落,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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