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孔微縮,臉上的笑意開始一寸寸崩塌,嘴角止不住地抽了一下,又被生生壓了下去。
鐘薏低著頭,不肯看他,自然也沒看到男人麵上那一瞬幾乎可以稱作可怖的變化。
他仍在溫和地笑著:“好。”
語調很輕,尾音也落得極穩,一如既往的柔和,聽不出半點波瀾。
男人甚至抬起手,想替她拂去袖角上的塵埃,做出那副體貼入微的姿態。
可她像是驟然被燙到一樣,猛地後退一步,躲開了他。
他頓住了。
像是被當麵扇了一耳光,卻還得端著笑,不動聲色地把血沫吞下去。
衛昭動作沒再繼續,唇邊的笑也沒有掉半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仿佛真是個寬容無比的君王,對一個小姑娘生硬的回避一笑置之。
鐘薏被堂內尷尬的氣息壓得無所適從,垂首行了一禮便告退。
她轉身的那一刻,瞥到皇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麵色如初。
衛昭看著她起初慢慢走著,後來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似的,等出了門便提著裙擺跑開。
風掀起她的衣擺,那背影快得像在逃命。
他麵色一瞬煞白,站在原地,指尖發涼,隻覺連同胸腔中跳動的心臟也被她裙角一並帶走。
韓玉堂立在出口門簾的陰影中,垂首靜候。
他看到夫人出來,原是想照規矩迎接,卻沒想到鐘薏走得太快,風一樣從他身側掠過去,隻來得及朝他輕輕點了個頭,便匆匆下了台階。
他動作一頓,福禮隻做了一半,手還沒舉穩,她已走遠了。
他愣在原地。
這天色......怎麼隻呆了不到半刻鐘?
堂中忽然響起一聲脆響——
像是瓷盞碎裂,帶出一串低微的顫音,在空蕩的屋內回旋。
韓玉堂心頭一跳。
他立刻俯身進去,連呼吸都隻敢壓到最低。
天子仍立在原地。
可他眼前那隻素白瓷盞已看不出原樣,盞麵布滿細密裂紋,像蛛網般蜿蜒蔓延。
血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桌麵,他卻絲毫未覺。
他臉上的笑已經分毫不見,烏沉沉的目光像是淬了毒,唇角弧度碎裂,周身空氣都壓抑得發緊。
她嫌他。
嫌他靠得太近,嫌他說得太多,嫌他不懂得分寸。
“隻是……想她而已。”他低聲喃喃,心火燒得嗓音發啞。
“也不許嗎?”
他收緊手指,將那盞瓷捏得徹底粉碎,碎片嵌入掌心,血肉模糊,卻讓他找到了一絲能宣泄的出口。
換了法子,換了模樣,耐著性子對她,生怕再嚇著她。
可她說了兩句就推開他,轉身就走。
把他當成什麼了?可有可無的過客?
胸腔中的那團火猛地竄上來,一口氣堵在喉嚨。
他已經忍得快瘋了。
漪漪。
*
鐘薏這些日子總有些低落。
那段無疾而終的少女心事起得突兀,落得更是荒唐。像入夏以來頻頻讓她驚醒的雨,醒來時,隻餘滿身濕意和心口一灘拂不去的空虛。
另一個原因就是關於那個大娘。
她試探了紅葉,可紅葉一臉篤定,說把人安全送回了家中。甚至找來當時出現的兩個侍衛證明,說是何時送的,她家在何處,賠了多少銀子。
她琢磨不出破綻,也不再深究了,隻是鮮少出門,常常呆在府中。
出門時必須路過正廳,她每次走過,都會不受控製地想到那道白色身影。
今夜是映月節,鐘薏難得好好打扮了一番,仔細挑了衣裳與首飾,把自己拾掇得精神些,天色剛暗,便往浮玉台去了。
浮玉台建在水岸,是京中世家貴女愛相約去的地方,晚上彩燈如晝,街頭街尾都是遊人熱鬨的笑聲。
到了會館,她一進門便見有兩人先到。
蘇玉姝對麵坐著趙長筠。
趙長筠是趙國公爺晚來得的明珠,從小捧在手心。
蘇夫人與趙國公夫人乃閨中密友,蘇玉姝與趙長筠自幼一同長大,卻性情不和水火難容。
趙家權勢更盛,珍玩頗豐,趙長筠每將新得的珍寶帶到蘇家,總惹得蘇玉姝不快,兩人兩看相厭。
她倆如今能安穩坐在一席桌上,也有鐘薏的緣故。
前些日子蘇溪惜生辰,她們一同赴宴。席間趙長筠吃錯了東西,忽然發作過敏,呼吸急促,眼看便要支撐不住。
那時場上儘是小姐少爺,全都手忙腳亂,大夫又一時未到,鐘薏恰巧前幾日學過如何應對相似的症狀,取了門外種的紫蘇替她舒了氣,才熬到郎中趕來。
那次後趙長筠特地來鐘府道謝,還跟她道歉,說自己宮宴那日不該那麼編排她。
鐘薏才發現,趙小姐並非表麵看著那般高傲難親,實際上心思敏感,還發現她也不過是個為了心上人生辰願意花上兩月心血的姑娘。
自那之後,她們便成了朋友。趙長筠時常來找她,有時會和來找她的蘇玉姝撞上,兩人冷哼一聲,不說話,但是也不至於立刻打起來。
這會兒見了她們,屋裡彆的人還未到,鐘薏便忍不住將藏在心頭許久的心事傾吐了。
她說到自己是如何麵對陛下那句話時,蘇玉姝頓時倒抽一口氣:“薏兒,我隻是說說而已,你真的上啊!”